正文 第三十五章

苔絲把事情講述完了;甚至連反覆的申明和次要的解釋也作完了。她講話的聲調,自始至終都同她開始講述時的聲調一樣,幾乎沒有升高;她沒有說一句辯解的話,也沒有掉眼淚。

但是隨著她的講述,甚至連外界事物的面貌也似乎發生了變化。爐橋里的殘人露出惡作劇的樣子,變得兇惡可怖,彷彿一點兒也不關心苔絲的不幸。壁爐的柵欄懶洋洋的,也似乎對一切視而不見。從水瓶里發出來的亮光,只是一心在研究顏色的問題。周圍一切物質的東西,都在可怕地反覆申明,它們不負責任。但是自從他吻她的時候以來,什麼也沒有發生變化;或者不如說,一切事物在本質上都沒有發生變化。但是一切事物在本質上又發生了變化。

她講完過去的事情以後,他們從前卿卿我我的耳邊印象,好像一起擠到了他們腦子中的一個角落裡去了,那些印象的重現似乎只是他們盲目和愚蠢時期的餘音。

克萊爾做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撥了撥爐火;他聽說的事甚至還沒有完全進入到他的內心裡去。他在撥了撥爐火的餘燼以後,就站了起來;她自白的力量此刻發作了。他的臉顯得憔悴蒼老了。他想努力把心思集中起來,就在地板上胡亂地來回走著。無論他怎樣努力,他也不能夠認真地思考了;所以這正是他盲目地來回走著的意思。當他說話的時候,苔絲聽出來,他的最富於變化的聲音變成了最不適當和最平常的聲音。

「苔絲!」

「哎,最親愛的。」

「難道要我相信這些話嗎?看你的態度,我又不能不把你的話當成真的。啊,你可不像發了瘋呀!你說的話應該是一番瘋話才對呀!可是你實在正常得很……我的妻子,我的苔絲——你就不能證明你說的那些話是發了瘋嗎?」

「我並沒有發瘋!」她說。

「可是——」他茫然地看著她,又心神迷亂地接著說:「你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啊,不錯,你本來是想告訴我的——不過讓我阻止了,我記起來了。」

他說的這一番話,還有其它的一些話,只不過是表面上應付故事罷了,而他內心裡卻像是癱瘓了一樣。他轉過身去,伏在椅子上。苔絲跟在後面,來到房間的中間,用那雙沒有淚水的眼睛獃獃地看著他。接著她就軟倒在地上,跪在他的腳邊,就這樣縮成了一團。

「看在我們愛情的份上,寬恕我吧!」她口乾舌燥地低聲說。「我已經同樣地寬恕你了呀!」

但是他沒有回答,她又接著說——

「就像我寬恕你一樣寬恕我吧!我寬恕你,安琪爾。」

「你——不錯,你寬恕我了。」

「可是你也應該寬恕我呀?」

「啊,苔絲,寬恕是不能用在這種情形上的呀!你過去是一個人,現在你是另一個人呀。我的上帝——寬恕怎能同這種荒唐事用在一起呢——怎能像變戲法一樣呢!」

他停住了口,考慮著寬恕的定義;接著,他突然發出一陣可怕的哈哈大笑——這是一種不自然的駭人的笑聲,就像是從地獄裡發出來的笑聲一樣。

「不要笑了——不要笑了!這笑聲會要了我的命的!」她尖叫著。「可憐我吧——可憐我吧!」

他沒有回答;她跳起來,臉色像生了病一樣蒼白。

「安琪爾,安琪爾!你那樣笑是什麼意思呀?」她叫喊說。「你這一笑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

他搖搖頭。

「為了讓你幸福,我一直在期盼,渴望,祈禱!我想,只要你幸福,那我該多高興呀,要是我不能讓你幸福,我還能算什麼妻子呢!這些都是我內心的感情呀,安琪爾!」

「這我都知道。」

「我想,安棋爾,你是愛我的——愛的是我這個人!如果你愛的的確是我,啊,你怎能那樣看我,那樣對我說話呢?這會把我嚇壞的!自從我愛上你以來,我就會永遠愛你——不管你發生了什麼變化,受到什麼羞屏,因為你還是你自己。我不再多問了。那麼你怎能,啊,我自己的丈夫,不再愛我呢?」

「我再重複一遍,我以前一直愛的那個女人不是你。」

「那是誰呢?」

「是和你一模一樣的另外一個女人。」

她從他的說話中看出,她過去害怕和預感到的事出現了。他把她看成了一個騙子;一個偽裝純潔的蕩婦。她意識到這一點,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恐懼;她的臉頰的肌肉鬆弛下來,她的嘴巴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小圓洞的樣子。他對她的看法竟是如此的可怕,她呆住了,身子搖晃起來;安琪爾走上前去,認為她就要跌倒了。

「坐下來,坐下來,」他溫和地說。「你病了;自然你會感到不舒服的。」

她坐了下來,卻不知道她坐在什麼地方。她的臉仍然是緊張的神情,她的眼神讓安琪爾看了直感到毛骨悚然。

「那麼我再也不屬於你了,是不是,安琪爾?」她絕望地問。「他說他愛的不是我,他愛的是另外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

出現的這個女人的形象引起了她對自己的同情,覺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那個女人。她進一步想到了自己的情形,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轉過身去,於是自憐的淚水就像決堤的江水一樣流了出來。

看見她大哭起來,克萊爾心裡倒感到輕鬆了,因為剛才發生的事對苔絲的影響開始讓他擔心起來,其程度僅僅次於那番自白本身引起的痛苦。他耐心地、冷漠地等著,等到後來,苔絲把滿腹的悲傷發泄完了,淚如湧泉的痛哭減弱了,變成了一陣陣抽泣。

「安琪爾,」她突然說,這時候她說話的音調自然了,那種狂亂的、干啞的恐怖聲音消失了。「安琪爾,我太壞了,你是不能和我住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還沒有想過我們該怎麼辦。」

「我不會要求你和我住在一起的,安琪爾,因為我沒有權利這樣要求!本來我要寫信給我的母親和妹妹,告訴她們我結婚了,現在我也不給她們寫信了;我裁剪了一個針線袋子,打算在這兒住的時候縫好的,現在我也不縫了。」

「你不縫了!」

「不縫了,除非你吩咐我做什麼,我是什麼也不做了;即使你要離開我,我也不會跟著你的;即使你永遠不理我,我也不問為什麼,除非你告訴我,我才問你。」

「如果我真地吩咐你做什麼事呢?」

「我會聽你的,就像你的一個可憐的奴隸一樣,甚至你要我去死我也會聽你的。」

「你很好。但是這讓我感到,你現在自我犧牲的態度和過去自我保護的態度少了一些協調。」

這些是他們發生衝突後第一次說的話。把這些巧妙的諷刺用到苔絲身上,就完全像把它們用到貓和狗的身上一樣。她領會不到話里微妙的辛辣意味,她只是把它們當作敵意的聲音加以接受,知道那表示他在忍受著憤怒。她保持著沉默,不知道他也正在抑制著對她的感情。她也沒有看見一滴淚水慢慢地從他的臉上流下來,那是一滴很大的淚水,好像是一架放大鏡的目鏡,把它流過去的皮膚上的毛孔都放大了。與此同時,他又重新明白過來,她的自白已經完全把他的生活、他的宇宙全都改變了,他想在他新處的環境里前進,但是他絕望了。必須做點兒什麼;做什麼呢?

「苔絲,」他說,盡量把話說得輕鬆些,「我不能住在——這個房間里了——就是現在。我要到外面走一走。」

他悄悄地離開了房間,他先前倒出來兩杯葡萄酒準備吃晚飯,一杯是倒給她的,一杯是倒給自己的,那兩杯酒現在還放在桌子上,動也沒有動。這就是他們一場婚宴的下場。在兩三個小時以前,他們吃茶點時還相親相愛,用一個杯子喝酒。

房門在他的身後關上了,就像門被輕輕地拉開一樣,但把苔絲從昏沉中驚醒了。他已經走了;她也呆不住了。她急忙把大衣披在身上,打開門跟著走了出去,出去時她把蠟燭吹滅了,彷彿再也不回來似的。雨已經停了,夜晚也清朗了。

不久她就走到了他的身後,因為克萊爾漫無目的,走得很慢。在她談白色的身影旁邊,他的身影是黑色的,陰沉而叫人害怕,她脖子上帶的珠寶,她曾一時為之感到驕傲,現在卻叫她感到是一種諷刺了。克萊爾聽見了她的腳步聲,轉過身來,不過他雖然認出是她來了,但是卻似乎沒有改變態度,又繼續往前走,走過屋前那座有五個拱洞的大橋。

路上奶牛和馬的腳印都積滿了水,天上下的雨水雖然把它們淹沒了,但是卻沒有把它們沖刷掉。小水坑映出天上的星星,她從水坑旁邊走過的時候,天上的星星也就一閃而過;她要是沒有看見水坑裡的星星,她就不會知道星星正在她的頭頂上閃爍——宇宙中最大的物體竟反映在如此卑微的東西中。

他們今天到的這個地方,還是在泰波塞斯的同一個山谷里,不過在下游幾英里的地方;四周是空曠的平地,她很容易就能看見他。有一條路從屋子那兒伸展開去,蜿蜒著穿過草地,她就沿著這條道路跟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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