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安琪爾覺得,在舉行婚禮之前,他想和苔絲一起到奶牛場以外的某個地方玩一天,他作她的情夫,讓她陪著他,做他的情婦,享受最後一次短途旅行;這會是浪漫的一天,這種情形是不會重現的;而另一個更偉大的日子正在他們的面前閃耀著光彩。因此,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個星期里,他建議到最近的鎮上去買一些東西,於是他們就一起動身了。

克萊爾在奶牛場的生活一直是一種隱士的生活,同他自己階級的人毫無往來。好幾個月來,他從來沒有到附近的鎮上去過,他不需要馬車,也從來沒有準備馬車,如果要坐車出去,他就向奶牛場老闆租一輛小馬車,如果要騎馬出去,就租一匹矮腳馬。他們那天出去就是租的一輛雙輪小馬車。

在他們一生中,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出去買共同的東西。那天是聖誕節前夜,小鎮用冬青和槲寄生裝飾起來,因為過節,鎮上涌滿了從四面八方來的鄉下人。苔絲挽著克萊爾的胳膊走在他們中間,臉上光彩照人,滿面春色,引來許多艷羨的目光。

傍晚時分,他們回到了先前住宿的客店,在安琪爾去照料把他們載到門口的馬匹和馬車的時候,苔絲就站在門口等著。大客廳里到處都是進進出出的客人。進出的客人打開門或關上門的時候,客廳里的燈光就照射到苔絲的臉上。後來客廳里又走出來兩個人,從苔絲身邊經過。其中有一個人見了她,覺得有些奇怪,就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苔絲心想這是從特蘭里奇來的一個人,可是特蘭里奇離這兒很遠,因此在這兒很少見到從那兒來的人。

「一個漂亮姑娘。」其中一個說。

「不錯,真夠漂亮的了。不過,除非是我真的認錯了人……」

接著他又把沒有說完的半句話說成了相反的意思。

克萊爾剛好從馬廄里回來,在門口碰見了說話的那個人,也聽見了他說的話,看見了苔絲退縮和害怕。看見苔絲受到侮辱,他怒火中燒,想也沒有想就握起拳頭用勁朝那個人的下巴打了一拳。這一拳打得他歪歪倒倒,又退回到走道里去了。

那個男人回過神來,似乎想衝上來動手,克萊爾走到門外,擺出招架的姿勢。可是他的對手開始改變了想法。他從苔絲身邊走過的時候又把她重新看了看,對克萊爾說——

「對不起,先生;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我把她當成了離這兒有四十里地的另外一個女人。」

後來克萊爾也覺得自己太魯莽了,而且也後悔自己不該把苔絲一個人留在過道里,於是他就按照自己通常處理這種事情的辦法,給了那個人五個先令,算作是他打他一拳的賠償;然後他們和和氣氣地說了聲晚安,就分頭走了。克萊爾從趕車的馬夫手中接過韁繩,和苔絲一起上車動了身,那兩個人走的是相反的路。

「你當真是認錯人了嗎?」第二個人問。

「一點兒也沒有認錯。不過我不想傷害那位紳士的感情罷了。」

就在這個時候,那一對年輕的戀人也正趕著車往前走。

「我們能不能把婚禮往後推遲一下?」她用乾澀獃滯的聲音問。「我是說如果我們願意推遲的話。」

「不,我的愛人。你要冷靜下來。你是說我打了那個人,他有可能到法庭去告我是不是?」他幽默地問。

「不——我只是說——如果我們願意推遲的話,就緩一緩。」

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並不十分清楚,他就勸她,要她從心裡把這樣的念頭打消,她也就順從地同意了。不過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鬱鬱寡歡,心情非常沉悶。她後來心想:「我們應該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兒要有好幾百英里,這樣的話這種事就再也不會發生了,過去的事就一點兒影子也傳不到那兒去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樓梯口甜甜蜜蜜地分開了,克萊爾上樓進了他的閣樓。苔絲坐在那兒,收拾一些生活中的必需用品,因為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她怕來不及收拾這些小東西。她坐在那兒收拾的時候,聽見頭頂上克萊爾的房間里傳來一陣響聲,像是一種打架的聲音。屋子裡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她擔心克萊爾生了病,就跑上樓去敲他的門,問他出了什麼事情。

「啊,沒有什麼事,親愛的,」他在房間里說。「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不過原因說來十分可笑:我睡著了,夢見你受到白天那個傢伙的欺侮,就又和他打了起來,你聽見的聲音就是我用拳頭打在旅行皮包上的聲音,那個皮包是我今天拿出來準備裝東西用的。我睡著了偶爾有這種毛病。睡覺去吧,不要再想著這件事了。」

在她猶豫不定的天平上,這是最後一顆砝碼。當面把自己的過去坦誠相告,她做不到,不過還有另外的辦法。她坐下來,拿出來一疊信紙,把自己三四年前的事情簡單明了地敘述出來,寫了滿滿四頁,裝進一個信封里,寫上寄克萊爾。後來她又怕自己變得軟弱了,就光著腳跑上樓,把寫的信從門底下塞了進去。

她睡眠的夜晚被打斷了,這也許應該是這樣的,她傾聽著頭上傳來的第一聲微弱的腳步聲。腳步聲出現了,還是同往常一樣;他下了樓,還是同往常一樣。她也下了樓。他在樓梯下面等著她,吻她。他的吻肯定還是像過去一樣熱烈!

她在心裡頭想,他有點兒心神不安,也有點兒疲倦。不過對於她坦誠相告的事情,他一個字也沒有提起,即使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提起。他是不是收到了信?除非是他開始了這個話題,否則她自己只能閉口不提。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很明顯,他無論是怎樣想的,他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不過,他還是像從前一樣坦率,一樣地愛她。是不是她的懷疑太孩子氣了?是不是他已經原諒了她?是不是他愛她愛的就是她本來這個人?他的微笑是不是在笑她讓傻裡傻氣的惡夢鬧得心神不安?他真的收到了她寫給他的信嗎?她在他的房間里瞧了一眼,但是什麼也沒有看見。可能他已經原諒她了。不過即使他沒有收到她寫的信,她也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相信他肯定會原諒她的。

每天早晨和每天晚上,他還是同從前一樣,於是除夕那一天來到了,那天是他們結婚的日子。

這一對情人不用在擠牛奶的時間裡起早床了,在他們住在奶牛場的最後一個禮拜里,他們的身分有點兒像客人的身分了,苔絲也受到優待,自己擁有了一個房問。吃早飯時他們一下樓,就驚奇地看見那間大餐廳因為他們的婚事已經發生了變化。在早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奶牛場老闆就吩咐人把那個大張著口的壁扇的爐角粉刷白了,磚面也刷洗得變紅了,在壁爐上方的圓拱上,從前掛的是帶黑條紋圖案的又舊又髒的藍棉布帘子,現在換上了光彩奪目的黃色花緞。在冬季陰沉的早晨,房間里最引人注目的壁爐現在煥然一新,給整個房間平添了一種喜慶的色彩。

「我決定為你們的結婚慶祝一下,」奶牛場老闆說。「要是按照我們過去的做法,我們應該組織一個樂隊,用大提琴、小提琴等全套樂器演奏起來,可是你們不願意這樣,所以這是我能夠想到的不加張揚的慶祝了。」

苔絲家裡人住的地方離這兒很遠,所以出席她的婚禮不很方便,甚至也沒有邀請她家裡任何人;而且事實上馬洛特村沒有來任何人。至於安琪爾家裡人,他已經寫信通知了他們結婚的時間,也表示很高興在結婚那一天至少能看見家裡來一個人,如果他們願意來的話。他的兩個哥哥根本就沒有回信,似乎對他很生氣;而他的父母親給他回了一封令人悲傷的信,埋怨他不該這樣匆匆忙忙地結婚,不過壞事往好處想,說他們雖然從來沒有想到會娶一個擠牛奶的姑娘做他們小兒子的媳婦,但是他們的兒子既然已經長大成人,相信他會做出最好的判斷。

克萊爾家裡人的冷淡並沒有使他太悲傷,因為他手裡握有一張大牌,不久就可以給家裡的人一個驚喜。剛剛從奶牛場離開,就把苔絲是一位小姐、是德貝維爾家族的後裔抖露出去,他覺得是輕率的、危險的;因此他先要把她的身世隱瞞起來,帶著她旅行幾個月,和他一起讀一些書,然後他才帶她去見他的父母,表明她的家世,這時候他才得意地介紹苔絲,說她是一個古老家族的千金小姐。如果說這算不上什麼,但至少也要算一個情人的美麗夢幻。苔絲的身世對世界上任何人來說,也許不會比對他自己更有價值。

苔絲看見安琪爾對她的態度並沒有因為她寫信表白了自己。的過去而有什麼改變,於是就開始懷疑他是否收到了她的信。在安琪爾還沒有吃完早飯之前,她就急忙離開飯桌上樓。她突然想起來再去把那個古怪的房間搜查一遍,長期以來,這個房間一直是克萊爾的獸穴,或者不如說是鳥巢;她爬上樓梯,站在門開著的房間門口,觀察著、思考著。她彎下身子從門檻下看去,兩三天前,她就是懷著緊張的心情從那兒把信塞進去的。房間里的地毯一直鋪到了門檻的跟前,在地毯下面,她看見了一個信封的白邊,信封里裝著她寫給克萊爾的信,由於她在匆忙中把信塞進了地毯和地板之間,很顯然克萊爾從來就沒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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