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一般說來,給母牛擠奶是由不得自己選擇的,也由不得自己的喜愛,碰上哪一頭就擠哪一頭。可是某些奶牛卻喜歡某個特定人的手,有時候它們的這種偏愛非常強烈,如果不是它們喜歡的人,根本就不站著讓你擠奶,還毫不客氣地把它們不熟悉的人的牛奶桶踢翻。

奶牛場老闆有一條規矩,就是堅持通過不斷地變換人手,來打破奶牛這種偏愛和好惡的習慣;因為不這樣做,一且擠奶的男工和女工離開了奶牛場,他就會陷入困難的境地。可是,那些擠奶女工個人的心愿卻同奶牛場老闆的規矩相反,要是每個姑娘天天都挑她們已經擠習慣了的那八頭或十頭奶牛,擠它們那些她們已經感到順手的奶頭,她們就會感到特別輕鬆容易。

苔絲同她的夥伴們一樣,不久也發現喜歡她的擠奶方式的那幾頭牛;在最後兩三年里,有時候她長時間地呆在家裡,一雙手的手指頭已經變得嬌嫩了,因此她倒願意去迎合那些奶牛的意思。在全場九十五頭奶牛中,有八頭特別的牛——短胖子、幻想、高貴、霧氣、老美人、小美人、整齊、大嗓門——雖然有一兩頭牛的奶頭硬得好像胡蘿蔔,但是她們大多數都樂意聽她的,只要她的手指頭一碰奶頭,牛奶就流了出來。但是她知道奶牛場老闆的意思,所以除了那幾頭她還對付不了的不容易出奶的牛而外,只要是走到她的身邊的奶牛,她都認真地為它們擠奶。

後來不久,她發現奶牛排列的次序表面上看起來是偶然的,但是同她的願望又能奇怪地一致,關於這件事,她感到它們的次序決不是偶然的結果。近來,奶牛場老闆的學徒一直在幫忙把奶牛趕到一起,在第五次或第六次的時候,她靠在奶牛的身上,轉過頭來,用滿是狡黠的追問眼光看著他。

「克萊爾先生,是你在安排這些奶牛吧!」她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紅;她在責備他的時候,雖然她的上嘴唇仍然緊緊地閉著,但是她又輕輕地張開她的上嘴唇,露出可愛的微笑來。

「啊,這並沒有什麼不同,」他說,「你只要一直在這兒,這些奶牛就會由你來擠。」

「你是這樣想的嗎?我的確希望能這樣!但我又的確不知道。」

她後來又對自己生起氣來,心想,他不知道她喜歡這兒的隱居生活的嚴肅理由,有可能把她的意思誤解了。她對他說話的時候那樣熱情,似乎在她的希望中有一層意思就是在他的身邊。她心裡非常不安,到了傍晚,她擠完了奶,就獨自走進園子里,繼續後悔不該暴露自己發現了他對她的照顧。

這是六月里一個典型的傍晚,大氣的平衡達到了精細的程度,傳導性也十分敏銳,所以沒有生命的東西也似乎有了兩三種感覺,如果說沒有五種的話。遠近的界線消失了,聽者感覺到地平線以內的一切都近在咫尺。萬籟俱寂,這給她的印象與其說是聲音的虛無,不如說是一種實際的存在。這時傳來了彈琴聲,寂靜被打破了。

苔絲過去聽見過頭上閣樓里的那些琴聲。那時的琴聲模糊、低沉、被四周的牆壁擋住了,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令她激動,琴聲在靜靜的夜空里蕩漾,質樸無華,就像赤裸裸的一樣。肯定地說,無論是樂器還是演奏都不出色:不過什麼都不是絕對的苔絲聽著琴聲,就像一隻聽得入迷的小鳥,離不開那個地方了。她不僅沒有離開,而且走到了彈琴人的附近,躲在樹籬的後面,免得讓他猜出她藏在那兒。

苔絲髮現她躲藏的地方是在園子的邊上,地卜的泥土已經許多年沒有耕種了,潮濕的地上現在長滿了茂密的多汁的雜草,稍一碰雜草,花粉就化作霧氣飛散出來;又高義深的雜草開著花,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野花有紅的、黃的和紫的顏色,構成了一幅彩色的圖畫,鮮艷奪目,就像是被人工培植出來的花草一樣。她像一隻貓悄悄地走著,穿過這片茂密的雜草,裙子上沾上了杜鵑蟲的粘液,腳下踩碎了蝸牛殼,兩隻手上也沾上了薊草的漿汁和蛞蝓的粘液,被她擦下來的樹霉一樣的東西,也沾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這種樹霉長在蘋果樹榦上像雪一樣白,但是沾到她的皮膚上就變成了像茜草染成的斑塊;她就這樣走到離克萊爾很近的地方,不過克萊爾卻看不見她。

苔絲已經忘記了時間的運行,忘記廠空間的存在。她過去曾經描述過,通過凝視夜空的星星就能隨意生出靈魂出竅的意境,現在她沒有刻意追求就出現了;隨著那架舊豎琴的纖細的音調,她的心潮起伏波動,和諧的琴音像微風一樣.吹進了她的心中,感動得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那些飄浮的花粉,似乎就是他彈奏出米的可見的音符,花園裡一片潮濕,似乎就是花園受到感動流出的淚水。雖然夜晚快要降臨了,但是氣味難聞的野草的花朵,卻光彩奪目,彷彿聽得入了迷面不能閉合了,顏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相互融合在一起。

那時仍然透露出來的光線,主要是從西邊一大片雲彩中的一個大洞中產生生出來的;它彷彿是偶然剩餘下來的一片晝,而四周已經被暮色包圍了。他彈完了憂鬱的旋律,他的彈奏非常簡單,也不需要很大的技巧;苔絲在那兒等著,心想第二支曲子也許就要開始了。可是,他已經彈得累了,就漫無目的地繞過樹籬,慢慢向她身後走來。苔絲像被火烤了一樣滿臉通紅,好像根本無法移動一步,就悄悄躲在一邊。

但是,安琪爾已經看見了她那件輕盈的夏衣,開口說話了。雖然他離開她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她已經聽到了他的低沉的說話聲。

「你為什麼那樣躲開了,苔絲?」他說。「你害怕嗎?」

「啊,不,先生……不是害怕屋子外面的東西;尤其是現在,蘋果樹的花瓣在飄落,草木一片翠綠,這就更用不著害怕了。」

「但是屋子裡有什麼東西使你感到害怕,是嗎?」

「唔——是的,先生。」

「害怕什麼呢?」

「我也說不太明白」

「怕牛奶變酸了嗎?」

「不是。」

「總之,害怕生活?」

「是的,先生。」

「哦——我也害怕生活,經常怕。生活在這種境遇里真是不容易,你是不是這樣認為?」

「是的——現在你這樣明明白白地一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誰說都一樣,我真沒有想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也會這樣看待生活,你是怎樣認識到的呢?」

她猶猶豫豫地,不作回答。

「說吧,苔絲,相信我,對我說吧。」

她心想他的意思是說她怎樣看事物的各個方面,就羞怯地問答說——

「樹木也都有一雙探索的眼睛,是不是?我是說,它們似乎有一雙眼睛。河水也似乎在說話,——『你為什麼看著我,讓我不得安寧?』你似乎還會看到,無數個明天在一起排成了一排,它們中間的第一個是最大的一個,也是最清楚的一個,其它的一個比一個小,一個比一個站得遠;但是它們都似乎十分兇惡,十分殘忍,它們好像在說,『我來啦!留神我吧!留神我吧!』……可是你,先生,卻能用音樂激發出夢幻來,把所有這些幻影都通通趕走了!」

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雖然她不過是一個擠牛奶的女工,卻已經有了這種罕有的見解了,這也使得她與其他的同屋女工不同——她竟有了一些如此憂傷的想法。她是用自己家鄉的字眼兒表達的——再加上一點兒在標準的六年小學中學到的字眼——她表達的也許差不多是可以被稱作我們時代的感情的那種感情,即現代主義的痛苦。他想到,那些所謂的先進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時髦的字眼加以定義——使用什麼「學」或什麼「主義」,那麼許多世紀以來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領會到的感覺,就會被表達得更加清楚了,想到這裡,他也就不太注意了。

但是,仍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她這樣年輕就產生了這樣的思想;不僅僅只是奇怪;還叫人感動,叫人關心,叫人悲傷。用不著去猜想其中的緣由,他也想不出來,經驗在於閱歷的深淺,而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從前苔絲在肉體上遭受到痛苦,而現在卻是她精神上的收穫。

在苔絲這一方面,她弄不明白,一個人生在牧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沒有什麼物質上的缺乏,為什麼還要把生活看成足一種不幸。對她這樣一個苦命的朝聖者來說,這樣想自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那樣一個讓人羨慕和富有詩意的人,怎麼會掉進恥屏谷①中呢,怎麼也會有烏茲老人②一樣的感情呢——他的感覺就同她兩三年前的感覺一樣——「我寧願上吊,寧願死去,也不願活著。我厭惡生命,我不願意永遠活著。」

①恥辱谷(Valley of Humiliation),英國作家班揚(John Bunyan,1628-1688)在其所著小說《天路歷程》中所提的一個地方。

②烏茲老人(the man of Uz),《舊約·約伯記》第一章說,烏茲這個地方有一個老人名叫約伯,敬畏上帝,遠離罪惡。上帝要試其心,便把災禍降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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