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奶牛從草場一回來,擠奶的男女工人們就成群結隊地從他們的茅屋和奶房裡湧出來;擠奶的女工都穿著木頭套鞋,不是因為天氣不好,而是免得她們的鞋子沾上了院子里的爛草爛泥。所有的女孩子都坐在三條腿的凳子上,側著臉,右臉頰靠著牛肚子;苔絲走過來時,她們都沿著牛肚子不聲不響地看著她。擠牛奶的男工們把帽檐彎下來,前額靠在牛的身上,眼睛盯著地面,沒有注意到苔絲。

男工中間有一個健壯的中年人,他的長長的白色圍裙比別人的罩衫要漂亮些、乾淨些,裡面穿的短上衣既體面又時興,他就是奶牛場的場主,是苔絲要找的人。他具有雙重的身分,一個星期有六天在這兒做擠牛奶和攪黃油的工人,第七天則穿著精緻的細呢服裝,坐在教堂里他自家的座位上。他的這個特點十分顯著,因此有人給他編了一首歌謠——

擠牛奶的狄克,

整個星期里:——

只有禮拜天,才是理查德·克里克。看見苔絲站在那兒東張西望,他就走了過去。

大多數男工擠奶的時候都脾氣煩躁,但是碰巧克里克先生正想僱傭一個新手——因為這些日子正是缺少人手的時候——於是他就熱情地接待了她;他問候她的母親和家中其他的人——(其實這不過是客套而已,因為他在接到介紹苔絲的一封簡訊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德北菲爾德太太的存在)。

「啊——對,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對鄉村中你們那個地方就十分熟悉了,」他最後說。「不過後來我從沒去過那兒。從前這兒有個九十歲的老太太住在附近,不過早已經死了,她告訴我布萊克原野谷有一戶人家姓你們這個姓,最初是從這些地方搬走的,據說是一個古老的家族,現在差不多都死光了——新一輩人都不知道這些。不過,唉,我對那個老太太的嘮叨沒有太在意,我沒有太在意。」

「啊不——那沒有什麼,」苔絲說。

於是他們只談苔絲的事了。

「你能把奶擠乾淨吧,姑娘?在一年中這個時候,我不想我的奶牛回了奶。」

對於這個問題,她再次請他放心,他就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陣。苔絲長時間呆在家裡,因此她的皮膚已經變得嬌嫩了。

「你敢肯定受得了嗎?干粗活的人在這兒覺得夠舒服;可是我們並不是住在種黃瓜的暖房裡。」

她鄭重地說自己受得了,她說得很熱情、很樂意,似乎贏得了他的信任。

「好吧,我想你先喝杯茶,吃點什麼吧,嗯?現在不用?好吧,就隨你便好了。不過說實話,要是換了我,走了這麼遠的路,就要干成蕪荽菜桿了。」

「現在我就開始擠牛奶吧,好讓我熟練熟練,」苔絲說。

她喝了一點兒牛奶,當作臨時的點心——牛奶場的老闆克里克大吃一驚,說實在的,還有點兒瞧不起——顯然他從來沒有想到牛奶還是一種上好的飲料。

「哦,你要是喝得下那種東西,你儘管喝吧,」他在有人阻止她從牛奶桶里喝牛奶時滿不在乎地說。「這東西我多年沒有碰過它了,我沒有碰過它。鬼東西;喝在肚子里就像是一塊鉛躺在那兒。你拿那頭奶牛試試身手吧,」他朝最近的那頭奶牛點點頭,又接著說下去。「不是說那頭牛的奶不好擠。我們有些牛的奶不好擠,有些牛的奶好擠,就同人一樣。不過,你很快就會弄清楚的。」

苔絲換下女帽,戴上頭巾,真的在奶牛身下的凳子上坐下來擠牛奶了,牛奶從她的手中噴射進牛奶桶里,她似乎真的感到已經為自己的未來建立了新的基礎。她的這種信念孕育出平靜,脈搏的跳動緩慢下來,能夠打量打量四周了。

擠牛奶的工人是由男人和姑娘組成的一小支隊伍,男人們擠的是硬奶頭的牛,姑娘們侍候的則是脾氣比較溫順的牛。這是一個大奶牛場。把所有的牛都算起來,克里克管理的奶牛有一百頭;在這一百頭牛里,有六頭或八頭牛是奶牛場老闆自己動手擠奶,除非是他出門離開了家。那些牛都是所有牛中最難擠的奶牛;因為他偶爾要或多或少地雇些臨時工,他不放心把這些牛交給他們,怕他們做事不認真,不能把牛奶完全擠乾淨;他也不放心把它們交給姑娘們,怕她們手指頭缺少力氣,同樣擠不幹凈;過了一段時間,結果這些奶牛就都要回了奶——那就是說,再也不出奶了。奶擠不幹凈的嚴重性倒不在於出奶量的暫時損失,而是在於牛奶擠得少,它就出得少,最後就完全停止出奶了。

苔絲在奶牛身邊坐下來擠奶以後,一時間院子里的人誰也不說話了,偶爾除了一兩聲有人要牛轉向或站著不動的吆喝外,聽見的都是牛奶被擠進許多牛奶桶里的噗噗聲。所有的動作只是擠奶工人們的雙手一上一下擠奶的動作,以及奶牛尾巴的來回擺動。他們就這樣不停地工作著,他們的四周是廣大平坦的草場,一直伸展到山谷兩邊的斜坡上——這片平坦的風景是由早已被人遺忘的古老風景組成的,而且那些古老的風景同由它們構成的現在的風景比起來,毫無疑問已是天壤之別了。

「照我看呀,」奶牛場老闆說,他剛擠完了奶,一手抓著三腳凳,一手拎著牛奶桶,突然從奶牛身後站起來,向附近的另一頭難擠的奶牛走去。「照我看呀,今天這些奶牛出奶和平常有些不同。我敢肯定,要是溫克爾這頭牛真的開始像這樣回奶,不到仲夏,它就一滴奶也沒有了。」

「這是因為我們中間來了一個新人,」約納森·凱爾說。「我以前就注意到這種事情。」

「不錯。也許是這樣的。我還沒有想到這個。」

「有人告訴我說,在這種時候牛奶流到奶牛的牛角里去了,」一個擠牛奶的女工說。

「好了,至於說牛奶跑到牛角里去了,」牛奶場老闆有些懷疑地介面說,似乎覺得甚至巫術都會受到解剖學上種種可能的限制,「我可不敢說;我的確不敢說。長角的奶牛回了奶,可是沒有長角的奶牛也回奶了,所以我可不相信這個說法。你知道關於沒有長角的奶牛的秘密嗎,約納森?為什麼一年裡不長角的奶牛沒有長角的奶牛出的奶多?」

「我不知道!」有個擠牛奶的女工插嘴問。「為什麼出的奶少呢?」

「因為在所有的牛中間,不長角的奶牛並不多,」牛奶場老闆說。「不過,今天這些犟脾氣的奶牛肯定要回扔了。夥計們,我們肯定要唱一兩首歌兒了——那才是治這種毛病的唯一法子。」

當奶牛一出現出奶量比平常減少的跡象,人們往往就採取在牛奶場唱歌的辦法,想用這種辦法把牛奶引出來;老闆要求唱歌,這群擠牛奶的工人們就放開喉嚨唱起來——唱的完全是一種應付公事的調子,老實說,一點也沒有自願的意思;結果,就像他們相信的那樣,在他們不停地唱歌的時候,出奶的狀況的確有了改變。他們唱的是一首民歌,說是有一個殺人兇手不敢在黑暗裡睡覺,因為他看見有某種硫磺火焰在圍繞著他燃燒,他們唱到第十四段還是第十五段的時候,擠牛奶的男工中有人說——

「但願彎著腰唱歌不要這樣費氣力才好!你應該把你的豎琴拿來,先生;不拿豎琴,最好還是拿小提琴。」

一直在留神聽他們說話的苔絲,以為這些話是對牛奶場老闆說的,不過她想錯了。有人介面說了句「為什麼」,聲音似乎是從牛棚里一頭黃牛的肚子里發出來的;這句話是那頭牛後面的一個擠奶工人說的,苔絲直到這時才看見他。

「啊,是的;什麼也比不上提琴,」奶牛場老闆說。「儘管我確實認為公牛比母牛更容易受到音樂的感動——至少這是我的經驗。從前梅爾斯托克有一個老頭兒——名字叫威廉·杜伊——他家裡從前是趕大車的,在那一帶做了不少的活兒,約納森,你不在意嗎?——也可以這麼說,我見面就認識他,就像熟悉我的兄弟一樣。哦,有一次他在婚禮上拉提琴,那是一個月光明媚的晚上,他在回家的路上為了少走一些路,就走了一條穿過名叫四十畝地的近路,在橫在路中的那塊田野里,有一頭公牛跑出來吃草。公牛看見威廉,天呀,把頭上的角一晃就追了過去;儘管威廉拚命地跑,而且酒他也喝得不多(因為那是婚禮,辦婚事的人家也很有錢),但是他還是感到他沒法及時跑到樹籬跟前跳過去,救自己的命。唉,後來他急中生智,一邊跑,一邊把提琴拿出來,轉身對著公牛拉起一支跳舞的曲子,一邊倒著向角落裡退去。那頭公牛安靜下來,站著不動了,使勁地看著威廉·杜伊,看著他把曲子拉了又拉;看到後來,公牛的臉上都悄悄露出一種笑容來了。可是就在威廉停下來剛要翻過樹籬的時候,那頭公牛就不再笑了,低下頭要向威廉的胯襠觸過去。啊,威廉不得不轉過身去繼續拉給它聽,拉呀拉呀,不停地拉;那時還只是凌晨三點鐘,他知道再有幾個小時那條路上也不會有人來,他又累又餓,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當他拉到大約四點鐘的時候,他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快就要拉不下去了,就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我剩下的最後一支曲子了!老天爺,救救我吧,莫讓我把命丟了。」哦,後來他突然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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