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捉刀代筆 科羅曼多——雕刻漆器

中國漆器的裝飾手法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動筆,比如帶有描繪的漆器和素漆器;另一類是動刀。這兩類有什麼不同呢?首先,動筆相對來說比動刀容易一些,體現出平民化的特徵。比如我做了一個素漆盒,心中有一份寄託,那麼我就畫幾筆竹子或蘭花。而所謂動刀,就是要在漆器上雕刻,對技藝的要求會高很多。相對來說,動刀的漆器貴族化傾向就比較重一些。

漆器有一個特性,就是乾燥比較慢。由於它這個特性,聰明的工匠發明了動刀的漆器。我們生活中都有經驗,水很容易干,比如桌子上灑了一杯水,很快就會幹掉;如果灑了一滴油,很長時間都不會幹;如果灑了漆,也不容易干。漆的乾燥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我們有時對漆的乾燥問題還有一點誤解,認為氣候越乾燥,漆乾燥得越快。其實不是這樣,有的漆器在非常潮濕的條件下才能加快乾燥速度。

由於漆的乾燥速度比較慢,就形成一個特性,在它半干不幹的時候會形成一層軟軟的膜。當這層膜出現的時候,古人發現,在膜上可以再度刷漆。也就是說,不等第一道漆徹底干透,就刷上第二道漆;等第二道漆半乾的狀態,又刷第三道漆,循環往複,可以使漆膜增厚。等到漆膜增厚到一定程度以後,古人就開始在上面做文章,用刀在半干狀態的漆上面剔出紋樣,由此出現了中國獨有的用刀代筆裝飾的一類漆器,比如剔犀、剔紅等等。

為什麼把這種工藝稱之為"剔",而不是"雕"呢?因為中國的語言非常嚴謹,剔和雕之間有區別。雕,是雕刻。雕刻在我們心目中是硬碰硬的概念,比如篆刻印章、雕刻石像,都是硬碰硬;硬碰軟的時候才稱之為剔。生活中有沒有類似的辭彙呢?有,比如說剔肉,肉比骨頭軟吧。吃飯時牙被塞住了,剔牙,不是真的去剔牙齒,是剔牙齒與牙齒之間那道縫。中國語言的嚴謹性在生活中處處可以體現,硬碰硬為雕,硬碰軟為剔。那麼,當漆器的漆膜形成一定厚度,在半乾的狀態下,工匠用刀在上面輕輕剔出紋樣,是硬碰軟,所以叫剔,不叫雕。後來由於很多外行的理解,把剔犀、剔紅這種動刀的漆器稱之為"雕漆",從專業意義上講是不對的。

製作動刀的漆器,剔完圖案以後一定要等漆徹底干透,然後再進行人工打磨,成為成品,這個過程非常漫長,成本高,因此致使動刀的漆器價格比較昂貴。

動刀的漆器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剔犀,一類是剔紅。剔紅容易理解,就是剔出的圖案呈紅色,其他品種還有剔黑、剔綠、剔黃。如果剔出多種顏色,叫做剔彩。因此一般情況下,在動刀的漆器中剔犀是一類,剔紅是另一類,剔紅就包括剔黑、剔綠、剔黃、剔彩等等。

剔犀的名字就不太好理解了,"犀"代表什麼意思呢?顯然是受"犀皮漆"的影響。犀皮,又被寫做"西皮"、"犀毗"。關於犀皮漆這個名稱,來歷非常複雜。歷史上對它的記載很多,唐、宋、明、清均有記載說明犀皮漆的來歷。記載犀皮漆的絕大部分是文人,但到了明代以後主要是漆工。記載這樣一個文獻,文人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漆工起到技術上的作用,因此他們的記錄應該說比較真實。

唐代有一個人叫趙林,他認為犀皮漆是漢人從西域的馬鞍子上得到靈感,從而發明的。這個說法被元末明初的陶宗儀所引用,他在《輟耕錄》中引用了趙林的《因話錄》:"西皮髹器謂之西皮者,世人誤以為犀角之犀,非也。乃西方馬韉,自黑而丹,自丹而黃,時復改易,五色相疊。馬鐙摩擦有凹處,粲然成文,遂以髹器仿為之。"髹器就是漆器。這段的意思是:過去認為犀皮漆的犀指犀角的犀,其實不是,是指馬鞍子與馬鐙挨著的位置上,不斷被摩擦,有凹下去的地方,顯露出一層一層的顏色,漆匠就根據這種自然形成的紋樣,仿造出現犀皮漆。這是唐代人的理解。

明代人有另外一種說法。明代有個文人叫都穆,他在《聽雨紀談》中是這樣記錄的:"犀皮當作犀毗,毗者,臍也。犀牛皮堅而有文,其臍四旁,文如饕餮相對。中一圓孔,坐卧磨礪,色極光潤,西域人割取以為腰帶之飾。……後之髹器,效而為之,遂襲其名。"都穆認為這種漆器應該叫"犀毗",與"犀皮"發音一樣,但文字不同。他解釋這個"毗"字是肚臍的意思。犀牛的皮膚非常堅硬,平常坐卧之時,肚臍這個地方就在地上磨得極為光滑,有一層一層的紋飾,像饕餮紋。我們常在青銅器上看見饕餮紋。因此,西域人常把犀牛的肚臍割下來,做成腰帶中間的一種裝飾。後來的工匠是根據犀牛肚臍的樣子,做出了犀皮漆。

後來我專門去過動物園,仔細觀察過犀牛的肚臍。我估計大家去動物園看犀牛,肯定都不看人家的肚臍,是吧?都要看犀牛角。但我就是想看一下犀牛的肚臍是不是跟古書上記載的一樣。我一看,確實有點兒類似,犀牛的肚臍非常突出,因為它老在地上趴著,所以形成一層一層的渦旋紋。

犀皮漆在中國漆器史上是非常著名的品種,那麼它到底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可以從它的一些俗稱上想像一下。犀皮漆,北方人稱之為虎皮漆,南方人稱之為菠蘿漆,也有人稱之為笸籮漆。無論哪種名字,你都能想像它是一層一層有變化的紋飾,這是犀皮漆的一個典型特徵。

那麼,犀皮漆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我們一直在尋找它最早的起源。現在一般的說法是三國吳的時候就有了,因為發現了三國吳時期的一個墓葬——朱然墓,墓中出土了兩個漆耳杯。這兩個耳杯有黑、紅、黃三色,形成了初級紋樣的犀皮漆。但不幸的是,從三國吳到明代之間,長時間的跨度里再沒有找到其他能說明傳承關係的證據。那麼從證據學角度上講,孤例是不成證的,除非這個孤例是一個鐵證,沒有爭議。但朱然墓出土的漆耳杯多多少少還有一點兒爭議,它和後來成熟的犀皮漆還是有很大差距的。

我個人認為,朱然墓出土的漆耳杯還不能算是犀皮漆。最早的犀皮漆可能出現在唐代。我在講《陶瓷篇》的時候講過,唐代非常流行絞胎的陶器和絞胎釉的瓷器,這是唐代的一種審美觀。我想犀皮漆在很大程度上會受絞胎陶瓷的影響,這一點也與文獻的記載吻合——目前發現最早關於犀皮漆的記載就是唐代的。我一直在講藝術之間的橫向影響,過去不大關注,一般研究陶瓷的人只在陶瓷的領域中縱向研究,研究漆器的人也在漆器的領域中縱向研究,它們之間橫向的比較非常少。今天因為信息發達,我們有機會能夠把各類藝術的橫向比較同時做出,這時候就會受到很大啟發。

距離朱然墓漆耳杯這個孤例一千年以後,到了明代,犀皮漆大量出現了。明代以後,犀皮漆非常流行,非常漂亮。當我們看慣了一色的漆器,對於這種有自然紋理的漆器感受會非常強烈。

王世襄先生在收藏中對漆器非常關注。2003年,他的收藏品舉行拍賣,其中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漆盒,在他多部著作中都有收錄。這個漆盒是圓的,面有一點點鼓起,犀皮漆,以紅為主,非常漂亮。我知道這件漆盒是王世襄先生的心愛之物,我也知道它在多部著作中都出現過,所以我就把這個漆盒拍到了,今天在觀復博物館裡展出。我想,我們對收藏的愛好應該從一點一滴做起,從別人已經做過的成就上做起。別人的成就可能是我們的一個經驗。王世襄先生的一個收藏經驗,最後變成我們的一個經驗,這是收藏中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王世襄先生收藏的時候,這類漆器不值錢,花不了仨瓜倆棗的錢就可以買來。但是,當拍賣出現以後,這類東西變得非常昂貴。當一類藝術品有了市場價值以後,造假一定跟上。我們過去幼稚地認為,像犀皮漆這種複雜的工藝,現代人根本不可能做出來。但不幸的是,在利益的驅動下,很快就有人模仿出來了。

有一次,我看到一對犀皮漆的鎮尺,後面有字:乾隆年制。鎮尺做得漂亮、真實,第一眼我就被蒙住了,認為這就是真的,就是乾隆年間宮廷里使的,甚至是皇帝使用的犀皮漆鎮尺。我們知道,鎮尺一定要重,要不然在壓紙的時候不能將紙壓得很平。這個作偽的人非常清楚我們心裡的想法,所以這對鎮尺用的是石胎,很沉。漆器可能使用各種材料做胎,但使用石頭做胎非常罕見。

我碰到這對鎮尺的時候,猶豫了很長時間,好在跟賣主很熟,我說:"你能不能借我兩天,我回家去好好研究研究。"當時我認為這東西是真的,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所以就拿回家研究了幾天。在這幾天時間裡,我查了很多資料,仔細觀察它所有的細部,最後發現這對鎮尺確實不真。我就很客氣地又還給賣主了。我還的時候當然不能說"你這東西是假的",我就說:"哎呀,這東西我實在買不起。"我在還他的時候已經清晰地知道這個東西不真了,不是乾隆年間的,就是個新的。果不其然,後來有大量類似的東西在市場上出現。

我們對市場的判斷有時可以非常簡單,當一種非常少見的東西連續出現,其作偽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社會處於發展中,收藏的領域也在發展。當社會關注收藏領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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