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

你總會長大的,兒子,長到高過你的父親。你總會進入大學,把童年撇得遠遠的。你會和時髦青年一樣,熱衷於旅遊。等到暑假,你的第一個暑假,兒子,你就去買票。你對同學說你去探親,不開給半票證明也去。

火車四百三十公里,輪船四百八十八公里。去時坐火車,再慢的火車也比輪船快得多。一直坐到蕪湖。你別貪玩,蕪湖沒什麼可玩的。你只須背著包爬上江堤,看看長江。

再沒有比長江更親切的河了。它寬,它長,它黃得恰如其分,不失尊嚴地走向東海。它吞吐那麼多的水,多得浮起整個流域。它才是河。

你走下江堤,花一毛錢去打票,坐上渡船。船上無疑會有許多人。他們挑著擔子,扛著被子,或許還有板車。他們抽煙,她們奶著孩子。他們說話的聲音很高,看人從來都是正視。也許會有人和你搭話,你就老老實實說話,他們沒有壞意。假如你有煙,你就請他們抽一支。你得給他們點煙。

長江總是濕漉漉的,濕得並不膩人。在船上,你能覺到它的走動。對岸的二壩朦朦朧朧,沒有起伏進退。岸邊楊樹的根淹入江中,枝條總是綠的。綠成了煙。

二壩真的有兩條壩,里一道外一道地擋住江水。你從跳板走上岸,走到江邊去親手摸摸江水。然後,你把長江撇在後頭。你走,順著被鞋底和腳板踩硬踩白的大路,走半個小時。你能看到村子了。狗總是最先跳出來的。大路邊的狗不愛叫,但也不會賤到朝你搖著尾巴。你要走累了,可以在任何一家的門口坐下,要口水喝。主人總是熱情的,而狗卻時刻警惕著。也許會引來它的朋友們,紛紛表示出對你的興趣直到你走開。你要沉住氣。

你謝過主人,再別理狗的訛詐,去河邊尋找灘船。木船小,但只要沉不了,船主總願多上幾個客,有坐到六七個之多的,船幫近水。不過,從來沒有沉船的事。這船是不賣票的,下船時付錢,不過兩毛五分,得劃二十幾里水路呢。

船主也許會等等。別著急,閑了可看看河塘的荷葉荷花,比畫上的比公園的美多了。我說了,船主總想多載幾個,連船主都失望了,那就開船。如果你運氣好,船上只有一兩個客,你就能躺在艙里,將頭枕著船幫,河水拍擊船底的聲音頓時變得很重。透過草帽看天,天是星星點點的藍。你把腳伸到水裡。水清,水涼,滑滑的叫你舒服。只是別放久了,船主會說的,你使他的船重了。

船主都用雙槳,划起來前俯後仰。他並不很使勁,悠悠的。船在槳聲中不緊不慢地走。雙槳「吱呀吱呀」的,古人說是「矣欠乃」,也對。怎麼說怎麼像。

要是冬天,兩岸就沒啥可看的。土地微褐,麥子還小,疏疏的青,不成氣候。最好是春天,油菜黃了,紅花草紅了,小麥或青或黃,而秧苗是嫩得像霧氣的新綠。長長的柳枝,飄著舞著。太陽明晃晃的,風有點冷,河上罩著輕煙,岸邊的村子淡了。好事的狗會竄出村,追著灘船小跑一陣,最後只得站下,用力大叫幾聲,無可奈何地看船走遠。

你只能夏天去,夏天總是熱的。草帽不怎麼頂用,你得常常把手伸進河去,撩點水在臂上,臉上。如果你和船主談得好,不妨跳下水,跟著船游一陣,比在什麼游泳池都快活。你游到荷花邊,見有蓮蓬就摘個嘗鮮。少摘幾個沒人會說你,何況你是外鄉人。新鮮的蓮子叫人神爽。你別落得太遠,追船是很累的,雙腿比不上雙槳。你游不動了,就爬上船去。動作要輕。船主討厭他的船晃。濕漉漉地上船也叫人不高興。但只要有煙,分給大伙兒幾支就行了,他們重面子,誰也不再說你。

板橋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你盯著落日,它落向哪個村子,你就走向哪個村子。那樹叢中的層層屋頂便是了。你沿著大埂走,右邊是漕河,它連接著巢湖和長江。河灘如沒被淹,一定有放牛的。我也在這兒放過牛。牛喜歡這裡,我也喜歡。你走過窯場就不遠了。可以問問人,誰都願意回答你,也許還會領你走一段,把咄咄逼人的狗子趕開。但你別問還有幾里。鄉里人說不準,經常三里之後還有五里的。走到你的腿有點酸了,那就差不多到了。

走下大埂,沿著水渠邊的路走。別貪近,別指望有什麼近道,老老實實地走人踩得發白的路,即使方向反了也走。所有的近道都通向河,你腿再長也休想邁過去。板橋有許許多多河,七彎八繞的,你不住下就認不過來。你走過一座小橋,只有一條石板的橋就是進村了。我曾寫過它。這時,你抬起頭,會發覺許多眼睛在看著你。

你對他們說,你叫楊子,你是我的兒子。

當你走進村子,人人都會看你。這不是大路,凡是走來的都是特意來的。他們會議論你,你別在意,他們沒有壞心。小孩會走上來,摸摸你背著的包,又趕緊逃開。他們並不逃遠。

兒子,你得找比你大許多的人,找和你父親差不多年紀的人,他們才記得。

你就在乾草上坐下,和他們一起抽煙。把照片拿出來給他們辨認,雖然有點模糊,他們會認出我,認出你郭叔叔,認出那間草屋。他們會和你聊天。你別聽呆了,把煙頭扔在草上。

他們會記得那五個「上海佬」,記得那個戴近視眼鏡的下放學生。他們會說他的好話和壞話。大概是好話居多。並不是你父親好到哪裡,鄉里人心善,很少記人惡的。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聽著,不許還嘴。他們會告訴你一些細節,比如插不齊秧什麼的,比如一口氣吃了個十二斤的西瓜的。你跟他們一起笑吧,確實值得笑上一場。我說了,你得尊敬他們,兒子,比對你的父親更尊敬。你別誇耀上海,沒人愛聽你吹牛。你的上海和他們沒有關係。你既然到了鄉里,就該學做個鄉里人。在你的這輩子,哪怕只當過幾天鄉里人也是好的。

你們談到黑了,會有人請你吃飯。不必客氣,誰先請就跟誰去。父親在村裡沒有仇人,上哪家都一樣。答應了一定要去,不然,連你父親都會被罵扁。以後,他們會輪流請你,你輪流去吃。能喝多少喝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這才像客人。天黑了,他們會留你住宿。他們非常好客。

別忘了帶點小禮物。

你別老盯著姑娘看,更別去招惹什麼。我是說,除非你想好了,你別去招惹。她們會認真的。她們沒有開玩笑的雅興。你得記住了,兒子。

你看人得用正眼,說話得爽直,來幾句罵人的口頭禪沒關係,但不能騙人。

別聰明得不是地方。你依著輩份叫人,大伯大娘,大哥大姐,不許摸長輩的頭,不許摸姑娘的頭。別被人攆出村才好。

下雨了,路是滑的,你光著腳走,腳趾頭勾緊了。假如帶著魚鉤,可以去釣釣魚。什麼魚都有,全憑經驗和運氣,還要點兒耐心。說不定上鉤的是鱖魚呢(桃花流水鱖魚肥,不記得了么?)。近岸總有幾十尾小魚,時聚時散,靈活得叫人羨慕,別去傷害它們。小魚是看的,不是吃的。

水中有荷,能吃到鮮藕和蓮子。有菱,四個角的,它有煙雨江南的味兒。你劃條船出去,用槳用篙都行。吃多少採多少,別糟蹋了。你去的不是時候,桑葉都太大了。否則會吃到桑子。在桑樹下張床席子,用根竿兒敲打敲打,紅熟的都會掉下。最甜的是那些紅得發紫的,和楊梅一樣。你會把嘴都吃紅的。我曾站在樹下,大張著嘴,一直張到再沒什麼掉下來了。那時候我真饞。

兒子,你去找找那間草屋。它在村子的東頭,通往曬場的路邊,三面環水。

你比著照片,看它還像不像當年。無論當了倉庫還是住了人,你都進去看一下。

父親當年睡在那個西南角上,和你郭叔叔相對而眠。你看一下就出來,別在屋裡過夜。這是你父親那輩人的包袱,與你無關。也許那草屋已經不在了,當年它就晃晃的,想必支撐不到你去。也許,那裡又成了一片稻田。倒了就倒了,沒什麼可遺憾的。

晚上,你到田間小路上走走。如果有月亮,一定別打手電筒。夜裡朦朧的美,朦朧得並不曖昧。你邊走邊讀「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感受會深深的。風吹來暖暖的熱氣,稻穗在風中作響。你順手摘個穗頭,搓去稻殼,放在嘴裡細細嚼著,甜的。一路上,有螢火蟲為你照著。捉一兩個在手心,看它忽閃忽閃地發光。那是冷光,叫人想得多多的,絕不會灼痛你。它真是好東西。

假如你有膽量,就到村東頭的大墳塋去。多半會碰上「鬼火」,也就是磷火。你別跑,你坐在墳堆上,體會一下死的莊重和沉默。地下的那些人也曾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勞動,繁殖。他們也曾埋葬過他們的祖先。你會捉摸到一點歷史感的,這比任何教科書都有效。面對火葬場的煙囪,不會有這樣的聯想,它太虛無。

蚊子總是有的,蒼蠅也是常客。你別太在乎。它們和人類共生了許多世代,可見並沒可惡到像宣傳的那樣。蒼蠅或蚊子確實不是最不可愛的。它們像你,最大的毛病是太愛出風頭,難怪惹人討厭。手中有把扇子就行了,那種大大的蒲扇,非常管用。

愛下水你儘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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