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導王朔

在家好好坐著,忽然聽到遙遠的京城吵起來了,王朔終於也發言了。北方人吵架,我一向是很喜歡看的,很開心的。這一年的文壇未見別的熱鬧,吵架就是一景了。1995年初敝人曾有一文,論說《文壇舊事》,危言聳聽地斷言,要是某些作品當年得以發表,那些「右派作家」將重新尋找自己的定位,一些大作也就不必再寫了。謬論既出,原以為會招來聲討的檄文,誰知本人立論過於堅強,只聽說頗有恨恨之聲,卻不見一點文字。我在寂寞中聽見石頭城的王彬彬挑戰燕京王蒙,全不顧五百年前的緣分。老王擲下長者面具,拍起名家大馬直取黑駒,倒也快人快語。眼見得老的老小的小一個個反了,我心裡真是悲喜交集。文人相輕總是免不了的,它的真實性往往不在於攻擊他人,而是為自己劃一個圈,生怕自己迷失。想起來,我在1989年的春夏之交寫過一篇雜文,提倡文人相輕於紙面而不是黑暗角落,現在終於有了迴音,好生激動。

我想王朔大概是被弄煩了,所以說了那些不三不四的話。本來,王朔只要一開口,大家就明白他又要不三不四了,因此,也沒什麼可大吃一驚的。不過,他過去通常是虛指,即便派定一個委瑣人物有名有姓地叫「王滬生」,因為滬生的小子們實在太多,因為名曰滬生的人實在都是滬上的外來戶,所以也沒人出頭認帳。這次不一樣了,王朔似乎動氣了,指名道姓地,從古到今地,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說起來,每個人都在議論他人,既然我們要做一個自尊自信而快樂的人,實在沒工夫動輒去崇拜什麼人。長舌是人類的通病,並不分男女的。以往還有一個面子的問題,事關面子,那種關於「什麼東西」的議論多半都在背後進行。現在不對了,似乎已沒有「費厄潑賴」的理由,那些鋒芒畢露的話語也就端入光天化日。

其實,紛亂遠不止於此。倘若我繼續危言聳聽,簡直就是戰國時期了。原先是大家吸進一口冷氣,且看王朔那廝在上竄下跳,忙得不亦樂乎。心裡想著「童言無忌」,意思是不和他一般見識,權當他是小皇帝了。等到定過神來,討伐也就開始了。既有痛心疾首的志士仁人,有唯恐天下不亂的草莽英雄,也有慣於偷雞摸狗之徒,掮出「人文精神」的大旗,說「後現代」的,說「新狀態」的,說「文化關懷」 的,說「文化冒險主義的」,說「奧姆真理教」的,說「後後現代」的,說「第六代」的,大家都表演開了,真是琳琅滿目目不暇接美不勝收。這使我想起了當年的牛仔褲,王朔就是一條後現代的新狀態的牛仔褲,引出同樣的熱鬧。

從前,王蒙先生對著張承志的《北方的河》說了一句「真他媽的好」,一時間一片彩聲,令人分不清是沖著小說還是沖著評論。現在,王蒙又充分地理解了王朔一道,言之成理,引來的倒是紛亂之音。我們只能說今天已沒有了權威,而不能據此斷言王朔是被王蒙害了。對王朔的批判早已開始,而且,我相信許多批判者的確出於義憤而不是黑駒心理,出於個人偏見而不是集團進攻。當今的文化界也實在沒什麼可嘩眾取寵的,說完了「文人下海」之後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個耐嚼的話頭,豈可輕輕丟下。

我知道王朔是不愛他人開導的。但他不愛,人們就不開導他了嗎?真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我雖向來欠缺人文精神,也是要對他表示文化關懷的。這叫開導你沒商量。先說一則花絮,剛才用雙拼雙音打王朔的名字,打完四個字母,突地跳出 「妄說」二字。電腦真是一個精靈一樣的東西,有神秘因素的。電腦的誹謗可是沒法和它生氣,我打「新民晚報」,它居然出來「邪門歪道」。我打「文藝」,它出來「瘟疫」。王朔也就成了妄說。精彩極了,你有什麼辦法呢?

用王朔的語言說,王朔這苦孩子,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應該算是王朔較早的讀者,但不是忠實讀者。我從《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開始讀他的作品,讀完覺得有些新的意思,一些場景活靈活現的,但文章明顯分為兩截,並不統一。

那時的王朔大概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多遠,所以腳步還是遲疑的,探頭探腦,留著後腳。說真的,大家也不知道他會走多遠,所以居然鼓勵了他幾句,還以為自己是伯樂呢。接著有人神秘地來告密,說他的《頑主》簡直是從我的《李庄談心公司》那裡抄去的。我找來《頑主》審讀,看完告訴來人,不是這樣。這等聰明的人,不必去抄任何人的東西,即便真要抄一個誰,抄完之後也是他的東西了,真正的脫胎換骨。王朔的文章總是有他獨特的騷味。後來,我又見過他幾次,驗明正身,發現他這人也有騷味,騷得比較舒服。

我曾自作聰明地寫過:「我相信,真正的聖人總是極少的。高士只是人群中的一點點。問題在於求中士而不得,那就成了悲劇。正經得太長久,有人就羞於正經了。為我喜聞樂見的王朔君顯然是今天的東方朔。」

早些時候,讀到過一本《我是流氓我怕誰》,極盡抨擊之能事,因寫得過於囂張,我簡直認為這是王朔策劃的一幕鬧劇。本來,人是不可以隨便懷疑他人的,但對於王朔,似乎有個不成文的約定,怎麼做都是可以的。他不是說過要出大名,像太陽一樣有名嗎,想出名想到這樣,必是會作秀的了。那時,沒見王朔對這本小冊子發過什麼議論。然而,我讀王朔的文字向來是當正經話來讀的。我發覺,他總是把話說得明白如話,說得無恥但不陰暗,還常常說一些比較基礎的話。人們的思想認識水平早已升華,所以一聽就覺得比較幽默或比較痞子。我見過許多人在一起寫四合院,其中他的說法是最得我心的。當然,他比較沒有浪漫情調,比較沒有文采,但他說得實在。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四合院的恨恨之意。他看不出擁擠、骯髒和雜亂之中有什麼情調,有什麼可以懷舊的。你能說他不對嗎?

你覺得幽默嗎?

我從這些文字中,從煩我的《渴望》的主題歌的歌詞「好人一生平安」中,從讓我開心了好幾個下午的《編輯部的故事》那李冬寶的行徑中,認識到王朔的溫情。王朔先生也是有社會責任感的呢,從小說《我是你爸爸》里,我看出了他對青少年的拳拳之心。說真的,我還真不習慣見到這種面目的王朔。我曾說笑,說他被招安了。可是,他的「痞子」的渾名太響亮了,人們對此視而不見。人們也不想想,這個人要是溫馨起來是決不會輸給任何人的。他在你的根上溫馨,你能耐得住那樣的癢嗎?

當然,這不是王朔的全部,甚至也不是王朔習以為常引以為榮的方面。王朔能有今天,是因為他那獨特的騷味,換種文明的說法,是他的文化姿態。他不以強者的面目出現,他的小說中,經常有一個或一串連另冊也上不去的都市混混,既然已淪落到這一步,總是要有些劣跡打底的。奇怪的是他們活得很放鬆,很快樂,敢於正視任何東西,基本上也不妨礙他人,不尿你。他們自生自滅。這些文學史上從沒出現過的混帳人物,加上王朔式的混帳語言,令人們難以苟同。大家看到,既然警察都不能將他們抓去,人們怎麼可以自說自話地將他們給斃了呢?

但不斃不等於放任不管,教育還是必要的,且不論其他,光憑他們說話不衛生那一條,人們就有了天賦的教育權。大家無法教育作品中那些虛構的人物,就開始教育王朔。王朔依然嘻皮笑臉的,據說業務還蒸蒸日上,最近又要導演的幹活,就差沒當歌星或脫星。教育無效,教育者就有些心煩了。心一煩,難免有了拉下臉來的訓斥。

教訓王朔的大體是兩類人。一類是自己幹活的,和王朔持不同文見,其評判與其說是挽救王朔,不如說是警省自己,其中據說包括張承志和張煒。另一類是不幹活的,也說不上真有什麼文見,每逢有熱鬧就要軋一把,也許能撈得些個外快的,比如我,比如比我還不濟的女士先生。

我今天依然願意王朔是東方朔。但是,這次,他真是使我太失望了。

王朔是你自己說的,《千萬別把我當人》,你說《一點正經沒有》,你《玩的就是心跳》,普天下就是你最瀟洒最牛逼最橡皮人了。今天,終於有人不把你當人了,你終於心跳了,如何就長了脾氣,就要惡形惡狀地做出一副《我是你爸爸》的嘴臉?人一發急,本相就出來了,本相一出來,說話就語無倫次了。原來,王朔也是嫌低愛高的,原來他的哲學並不徹底。這就俗了!我們很有理由說,僅僅憑著這樣的俗就不能說王朔是高的。你王朔也來爭什麼名分是很麻煩的。這彷彿是文壇的又一次評職稱。人家不評你,你就弄出一疊流氓的帽子,人首一頂。即便你不吃皇糧,思想卻入了皇糧。按你的辦法,你要是不入,我們就發展你入,你要是入了,我們就清除你。你從大院搬到了大雜院,卻還惦記著大院的動靜。知你者,道你心憂,不知者,道是某某。老先生好心誇了你一回,你就自己不知道自己了。嚴酷的事實教育了我,不要以為一個人出了家就完事了,六根不凈,當了和尚還可能想著吃葷哪。

王朔你之所以成功,領導你王朔的核心思想,不就是你的低嗎?低者,賤也,你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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