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的哀傷--讀《紅樓夢》隨想

打開《紅樓夢》,曹雪芹說: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他為何如此悲哀?

《紅樓夢》中沒有上帝,只有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

沒有亞當和夏娃,有賈寶玉和林黛玉。亞當將肋骨交給了夏娃,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了絳珠仙草。男授女受,兩者在質上是一樣的,只不過《紅樓夢》比《舊約》多了些世俗人情。

同樣是女兒的「原債」。

林妹妹的淚兒,從此就流不幹了。

警幻仙姑有過兩件功績。

仙姑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二字。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

仙姑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警幻仙姑所說的「蠢物」,在文學作品裡有《金瓶梅》中的西門慶,蠢得過於通俗,為仙姑所不愛。仙姑想必更是意淫的高手,所以鍾愛寶玉,優而待之。仙姑是「神仙姐姐」,淫得不俗,所以將寶玉推薦於其妹可卿的眠床。此景只應天上有,在人世,賈寶玉所遇所求均是「蠢物」,於是就孤掌難鳴了。這是「獨得」的不幸。

讀遍《紅樓夢》,果然是只可心會而神通,淫在若有若無之間,織造得綿綿密密,一段纏人的情意,說它不得。

二,仙姑「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

性啟蒙在剎那間完成了,也許還授以性技術。賈寶玉沒有辜負仙姑的教誨,按時完成作業,完成得難解難分。

警幻仙姑有一個美妙的說法:

「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

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中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為了避免教唆的嫌疑,仙姑也不免做偽,抬出孔孟經濟來遮掩。她的真實心態在於前半截話,要使賈寶玉固守著意淫的意境,不當蠢物。

「臨行喝媽一碗酒……千杯萬盞會應酬」(《紅燈記》)。以後的賈寶玉果然中了警幻仙姑的圈套,一心一意地只在「意淫」二字上行走。

《紅樓夢》中,明確寫到賈寶玉的性交有兩處。一是和秦可卿,帶著夢遺的嫌疑。緊接著是與丫頭襲人,這次才是異常真實的。

兩次性交發生在書的開頭處,應當是別有深意的。這兩次之後,書中再也不寫寶玉的兒女之事,使得這僅有的兩次有著象徵的意味。

這兩次肉體的淫也許是要告訴看官,賈寶玉並無生理的殘障,也無心理疾患。假如需要,他也是一名偉丈夫,做得不比任何人差。

書中後面將要敘述的故事,只能由一名生理心理均十分健康的主人公來承當。否則,賈寶玉由正而邪,痴情得變了味道。

賈寶玉和「世之好淫者」(即「蠢物」)的區別,在於並不「雲雨無時,恨不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他同樣「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同樣覬覦 「天下之美女」,只不過所要的不是「片時」而是永恆。他的心理要求是按住時光的流逝,將美好的一切予以固定。

他明白固定的不可能,因而悲涼起來。大觀園內,女兒們與他生分了,出嫁了,嫁給污濁的男子。因失落感,曹雪芹聽從潛意識的支配,將嫁出去的女子一一賦予不美好的下場。他對婚姻的評價極低。大觀園是美好的,寶玉是美好的,可惜無論大觀園還是賈寶玉都不是她們的歸宿。她們一個個走開了,不再是「水做的骨肉」,而被泥做的男人污染了。他痛心疾首,流下意淫者痴情的辛酸之淚。

警幻仙姑的話,點出賈寶玉既不能「雲雨無時」,又不滿足於「片時」的困窘。這是行淫者和意淫者的最後分界。

讀罷《紅樓夢》,發現曹雪芹絕妙的手筆是將虛實含混,似真又假,似假又真。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賈寶玉。書中的其餘人物都是實的,連那空空道人與警幻仙姑都很實在。唯一的例外是賈寶玉。

他的出身虛幻,攜著一塊說不清味道的美玉,懷著一腔不可言傳的情意。既然入世,又夢中出世,又失魂落魄。他頻頻親近女兒家,充滿性的意識,但絕無淫言穢行。他過細地咀嚼著現在,又遲疑此望著將來,明知沒有結果,仍不改初衷。希望總像沒有破滅,林黛玉在證明他的愛的價值。然而她歸根結底只能是高潔的另一種「蠢物」,令賈寶玉無法申訴自己的野心。

我們不能確定賈寶玉的身份。他是神,是魔?他是成人,孩子?《紅樓夢》只是用力告訴我們,他是個男人。

書中的賈寶玉被寫成半大不小的男子,情竇初開,意境卻全有了。

一點不諳人事,警幻仙姑則無從下嘴。開成了蠢物,又變作極普通的人慾了,無味之尤。打從上界受戒歸來的賈寶玉,果然成了女兒國中的魔主——這有點像《水滸》、《西遊》的故事。賈母寵慣孫兒不過老套,落筆隨多,並不出奇。真正的靠山是在界外。

警幻仙姑是賈寶玉的精神領袖。

《紅樓夢》中始終存在著兩種相反的努力。

據潘金蓮揭發,西門慶的夢想是要將天下的女人都弄到自己的床上去。這很粗鄙,很要不得的,犯了眾人的大忌。女子因其用情不專而惱怒,男子因其侵犯了自己的屬地而憤恨。所以,西門慶無論如何裝傻都糊弄不過去。

賈寶玉要雅得多。他意之所淫,於所謂「精神戀愛」並不相等。他要求可見可觸及的活生生的對象,因行淫的沒有出路,在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欲求。

他愛慕過同性,睡過丫頭,無事就往姑娘堆里湊,背下《西廂記》的戲文,解得薛獃子的一根什麼的酒令。在有過這一切事迹之後,他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公子。這裡似乎大有學問。

我們將賈寶玉以上的言行,視作曹雪芹的第一種努力。這種努力的結果是使之成為一個男子,成人,身心正常。意淫的承擔者只能是這樣的人物,否則就沒有了意義。成人化的賈寶玉,將悲劇的意義從個體推導到一般。

另有一種平行的與之相反的努力。

賈母、賈政、王夫人、元春的存在,是要使賈寶玉剎那間變作一個頑童。他被永遠置於小孩的地位,喪失了「責任能力」。嬌寵和毒打相反相成,甚至加上時不時發病中邪,賈寶玉就這樣躲過了對女人的責任和義務。相反,女孩子們來給他撫慰,為他哭泣,將他再次降到小兒的水平,由女孩兒拍著入睡。能永遠當一個小孩是多好啊。

賈寶玉就這樣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鬧得最不象話時,曹雪芹只好將鳳姐陪綁,令她瘋傻得更甚,舉著明晃晃的刀,殺雞殺犬殺人的,轉移讀者對寶玉賣痴的注意(從書中情節看,第二十五回鳳姐中邪並無必要)。鳳姐鬧得雖凶,其實只是一個陪襯。鳳姐好委屈。

由於這種極合人情的戲法,我們無法確定賈寶玉的年齡身份。我們也不能將對西門慶的嫌惡加在他的頭上,因為孩子是沒有性別的。鬧得雖然累,賈寶玉終於因此拯救了自己。他餘下的困難便是無可救藥的東西,曹雪芹也救不了他。

只能是色極而空,走入玄妙。

上面說過,賈寶玉通常只是個「意」者,他對人事的領會是心照不宣的。他保持著男性成人的社交,在男人們的無聊聚會中露面,以一個爺們自居。按當時風俗,沾有一點同性戀傾向也是為了強調男性氣質。

但是,必須注意,他的參與是有限的。他總以一種被動的姿態,而且決不推波助瀾。曹雪芹的心中十分明白,一過了這個分寸,賈寶玉就有辜了,成了觀念上的西門慶,讀者決不會饒了他。

簡單地說,賈寶玉不過是個聽聽的爺們罷了。聽罷又不能說,心煩。於是和小丫頭襲人說了一回,說得襲人「掩面伏身而笑」。他使出爺們的能耐,初試雲雨。然而,這功課被精心安排在他的青春期的早晨,出自好奇而非淫慾。那麼,誰會不諒解呢?

初試之後有無再試,曹雪芹靈巧地迴避了。他始終沒告訴讀者,賈寶玉是如何處理肉體騷動的。如果一試再試,賈寶玉必然成為蠢物,與西門慶無異,《紅樓夢》也不必再寫下去了。有意思的是,賈寶玉只敢拿丫頭來試。這與其說他有自卑情結,不如說是竭力使水做的女兒保持貞靜——那才是他理想中的女兒,不能親手毀壞。

丫頭在賈寶玉的眼中,畢竟有些不同。

在忍無可忍之際,他對林黛玉也說過一回,說得如同試探。他用的是旁敲側擊之法,說給丫環紫鵑聽:「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詞是從《西廂記》里借來的,第一聽眾(紫鵑)也是借來的。賈寶玉斗膽一說,立即被他的林妹妹一頓風暴颳了回去。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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