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時逾午夜,賓客散去的卻不多,因為大軸是梅蘭芳、楊小樓的「霸王別姬」,號召力太強了。

話雖如此,座位之間,畢竟鬆動得多了。台上是龔雲南的「滑油山」;吳少霖不愛聽沉悶的唱工戲,便先向廖衡說道:

「平老,這齣戲帶『日蓮救母』,好一會兒才能完;主人家備得有消夜的點心,要不要吃了再來?」

「不!我不餓。」廖衡又說:

「你們去吧!我在這兒閉月養神,回頭聽『別姬』;順便替你們看座兒。」

「好!多謝,多謝。」吳少霖拉一拉楊仲海:「咱們走吧!」

兩人將呢帽放在座位上,一起擠了出去。走出大廳,到了院子里;吳少霖站住腳,將預先開好的一張支票取了出來。

「仲海,這是你的三千元。」他說:

「我再看情形,如果『十三太保』都到齊了,我還可以給你弄個千把元。」

楊仲海喜出望外,本以為吳少霖只是一句好聽的話,總要到大選過後,才能分潤若干;不想他言而有信,這麼快就能兌現,而且還有後望,因而滿面含笑,連連稱謝。

「小事、小事,算不了甚麼?」吳少霖又說:

「不過,仲海兄,你這一陣子有空,多陪陪平老;他見了一些甚麼客,有甚麼電報來往,希望你多留點兒神。」

「我知道,我會打聽了來告訴你。」

「好!吃消夜去吧。」

將那王府所備的蒸餃、稀飯吃得一飽,復回原處;等看完「霸王別姬」,已是清晨三時。

散出來時,人潮洶湧,車馬雜沓,等了好久,並無一輛空車可供他們乘坐。好在月華如水,一金風送爽,由寬廣的王府井大街,踏月歸去,亦是一樁樂事。

一路安步,一路閑談,少不得又談到了這天的堂會,「平老,」吳少霖問說:

「今天的戲怎麼樣?」

「精彩紛呈,美不勝收。不過,」廖衡答說:「台上的戲,恐怕還不如台下的戲,變幻莫測。」

「是啊!」楊仲海這天因為儻來之物的三千元,觸發了許多感慨:

「我是甲寅年到京的,這八年之間,已經歷了新華春夢;辮帥復辟;黎菩薩兩番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這些『大戲』,如今眼看趙匡胤又要黃袍加身了。」

「你把曹三爺比做『殿前都檢點』的趙匡胤,身分倒也相當;只可惜他不是真命天子,他那位老弟曹四爺,更不是趙匡義。看起來,又是『旁觀者清』的一出玩笑戲。」

民國創建之初,老名士王湘綺做過一副諷刺袁世凱的諧聯,另加一個橫額,叫做「旁觀者『清』」。這「清」是指安居故宮的溥儀和他的「小朝廷」。

吳少霖知道這段故事,便即說道:「老有個『旁觀者清』,也不是一件好事;中國歷史上,從沒有那個朝代,亡了國還能盤踞在大內的,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怪事。」

「不但中國歷史上沒有,外國也沒有。」廖衡說道:「有辮帥所開的惡例在,難保將來沒有第二次復辟事件。我倒很想提個案,不容有這麼一個畸形的政治組織存在。」

「平老,」吳少霖很注意地問說:

「你是打算長住北京,行使國會議員的職權?」

「有可能。」廖衡答說:「不過要看議員任期,會不會延長?」

原來根據民國元年公布的「臨時約法」而產生的國會議員,自第二年四月正式開議後曾經兩度被迫停止行使職權,聚百散、散而聚,任期頗難計算,國會中正在醞釀提出延長任期的議案。

吳少霖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如果延長任期的議案失敗,辦理改選,豈非又是一個摸魚的大好機會?

因此,他問:

「平老,你對延長任期的問題,作何看法?」

「我還沒有仔細想過。等大選過後,我們好好談一談,看能不能提個案?」

這一回答,不符吳少霖的願望,自然也就不必談下去了,只淡淡地答一聲:「是。」

「十三太保」來了十一個,由吳少霖代辦報到手續;出席費加旅費,每人六百,總計六千六百元。

吳少霖算一算帳,交際費一萬,吳毓麟另送五千,加上這六千六百元,一共是兩萬一千六,除去送凱薩琳及楊仲海各三千以外,實收一萬五千六,已超過原定目標的一萬四千元了。

飲水思源,對廖衡自然格外巴結,「平老,」他問:

「養精蓄銳差不多了吧?」

「不,不!這兩天我的『團體』要開會,等大選以後再說。」廖衡又說:

「我想到西山八大處去住幾天;那時候看她能不能多陪陪?」

好!我來跟卡果可夫談。」吳少霖很關心地問。

「平老召集開會談甚麼?」

「總不會是談杯葛大選,拿了錢不投票。你放心好了。」

這句話說中了吳少霖的心病;當然,他是決不肯承認的,「平老,你誤會了。」他說:

「平老的為人,我豈有不知乏理?」

「我也是跟你說笑話的。」廖衡又說:

「不過有個消息,我倒要告訴你,聽說後天在甘石橋發支票,你知道不知道?」

「我沒有聽說。如果真有此事,平老及貴同仁,自然應該援例辦理。」

其實,吳少霖是知道這回事的。他因為責任關係,認為還是到投票那天,在赴議院途中的汽車上發支票來得妥當;如今廖衡提到,他不能不作此表白。

「對!」廖衡說道:

「倘或受到不平等待遇,老弟,臨時出了問題,我不能負責。」

這話的語氣很嚴重,吳少霖急忙說道:

「平老,我馬上去同他們交涉。」

「老弟,你說的他們是誰?」

吳少霖的關係是二吳——議長吳景濂;交通總長吳毓麟,他考慮了一下,認為找吳毓麟,因為彼此並無長官部屬的關係,說話比較方便。

「不然。」廖衡這幾天打聽到許多內幕,「你還是找吳大頭的好。」他說:

「據我所知,只有高凌霨、王毓芝、邊守靖是核心分子,連吳大頭,也不過是主要經手人而已;至於吳毓麟、王承斌,都在外國,發言並無力量。」

吳少霖不知他何所據而云然?既然他主張找吳景濂,自然按照他的意思辦。

「議長,」吳少霖率直的問:「聽說十月一號在甘石橋發支票,有這話沒有?」

「有啊!通知已經發出去了,名義是開談話會。」

「既然如此,廖議員他們這個團體,在投票那天的車上發,似乎形成歧視,我跑腿的人,不好交代。」

「是這樣的,第一,那天會到甘石橋去的。都是些零星無所歸屬,而且都是五千元一票,另有加碼的,要歸經手人負責;第二,廖衡大開荒腔,『三立齊』對他們不大放心。」

「喔,『三立齊』是誰?」

「是高、邊、王三個人在大有銀行合開的一個戶頭。」吳景濂又說:

「這件事,你不妨跟邊清清去談一談。」

「是。我這就去。」

邊守靖是直隸省議會的議長,不便出現在甘石橋國會議員俱樂部,所以諸事都是在家接頭;等吳少霖趕到他家,津保派的知頭正在開會。

因為皖系的浙江督軍盧永祥,發表了一個通電,指斥九月十日國會所舉行的總統選舉預備會,虛冒出席人數,形成弊端;並反對將來非法選舉總統。

據說張作霖將通電響應;又據廣州來的消息,一旦賄選的局面出現,孫大元帥將聯絡段祺瑞、張作霖、盧永祥一致行動,討伐曹錕。

同時關外亦有情報,說孫大元帥指派汪精衛到奉天跟張作霖有所商洽;天津段祺瑞這方面,與廣州亦有信使往還。孫、張、段三角同盟,正在醞釀之中,這天津保派的會議一,便是商討對策。

所謂「討伐」,有吳佩孚坐鎮洛陽。不足為優,至少也不是眼前的事;對於盧永祥的通電,意見甚多,有的主張反駁,有的主張請吳景濂代表國會,發布聲明,聚訟紛法,莫衷一是,最後是議而不決,不了了之,只是讓吳少霖枯坐了一個鐘頭而已。

聽差將他延入小書房。邊守靖很客氣問道:

「少霖兄,有何見教?」

「邊議長,我有苦衷奉陳——。」

等吳少霖道明來意,邊守靖答說:

「我們決無歧視廖議員之意。不過到現在為止,他連個名單都沒有送給我們;我們又何從預備。」

「名單現成。」吳少霖說:

「一共十一位,都已經在國會報到了。」

「報到的議員很多,我們無法知道,那位是屬於那個團體。現在閑話少說,我想請少霖兄開個名單給我。」

「行!我現在就可以開。」

旁邊另有張書桌,現成的筆硯;等他將名單開好,邊守靖也盤算停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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