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記錢鍾書與《圍城》

楊絳

自從一九八〇年《圍城》在國內重印以來,我經常看到鍾書對來信和登門的讀者表示歉意:或是誠誠懇懇地奉勸別研究什麼《圍城》;或客客氣氣地推說「無可奉告」;或者竟是既欠禮貌又不講情理的拒絕。一次我聽他在電話里對一位求見的英國女士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我直耽心他衝撞人。胡喬木同志偶曾建議我寫一篇《錢鍾書與〈圍城〉》。我確也手癢,但以我的身份,容易寫成鍾書所謂「亡夫行述」之類的文章。不過我既不稱讚,也不批評,只據事紀實;鍾書讀後也承認沒有失真。喬木同志最近又問起這篇文章。恰好朱正同志所編《駱駝叢書》願意收入,我就交給他出版,也許能供《圍城》的偏愛者參考之用。

錢鍾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麼,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麼,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麼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鍾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準;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注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一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並把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乾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創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像,經驗好比黑暗裡點上的火,想像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從創造的故事裡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里辨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麼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繫,而且是怎樣的聯繫。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而《圍城》只是一部虛構的小說,儘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圍城》里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裡,不禁得意地大哼一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鍾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一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鍾書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鍾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鍾書是無錫人,一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一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一九三七年得文學學士(B.Litt.)學位,然後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一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鍾書九、十月間回國,在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併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範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一家逃難住上海。一九三九年秋,鍾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鍾書也去湖南照料。師範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覆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一九四〇年暑假,他和一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一九四一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海輪到上海,準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一首七律《古意》,內有一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一首《古意》又說:「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託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鍾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鍾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餘創作話劇。鍾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鐘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大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鍾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灶下婢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一九四四年動筆,一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里憂世傷生」,有一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里有一聯:「書癖鑽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里,包括鍾書父親一家和叔父一家。兩家同住分炊,鍾書的父親一直在外地,鍾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一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鍾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鍾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全屬虛構。儘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鍾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裡看事,從他的心裡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一。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樓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麼,錢鍾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鍾書,不光是方鴻漸一個。方鴻漸和錢鍾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里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一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一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鍾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里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複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一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一個;這人可一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一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鍾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一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一個同學,小說里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楣是由我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