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鴻漸想叫輛汽車上輪船碼頭。精明幹練的鵬圖說,汽車價錢新近長了好幾倍,鴻漸行李簡單,又不匆忙,不如叫兩輛洋車,反正有鳳儀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點,兄弟倆出門,車拉到法租界邊上,有一個法國巡捕領了兩個安南巡捕在搜檢行人,只有汽車容易通過。鴻漸一瞧那法國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來上海的,在船上講過幾次話,他也似乎還認識鴻漸,一揮手,放鴻漸車子過去。鴻漸想同船那批法國警察,都是鄉下人初出門,沒一個不寒窘可憐。曾幾何時,適才看見的一個已經著色放大了。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紅得像生牛肉,兩眼裡新織滿紅絲,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氣。法國人在國際上的綽號是「蝦蟆」,真正名副其實,可驚的是添了一團兇橫的獸相。上海這地方比得上希臘神話里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至於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東方民族沒有像安南人那樣形狀委瑣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掛指揮刀。安南人鳩形鵠面,皮焦齒黑,天生的鴉片鬼相,手裡的警棍,更像一支鴉片槍。鴻漸這些思想,安南巡捕彷彿猜到,他攔住落後的鳳儀那輛車子,報復地搜檢個不了。他把餅乾匣子,肉鬆罐頭全劃破了,還偷偷伸手要了三塊錢,終算鋪蓋袋保持完整。鴻漸管著大小兩個箱子,路上不便回頭,到碼頭下車,找不見鳳儀,倒發了好一會的急。

鴻漸辛楣是同艙,孫小姐也碰見了,只找不著李顧兩人。船開了還不見他們蹤跡,辛楣急得滿頭大汗,鴻漸孫小姐也幫著他慌。正在煩惱,茶房跑來說,三等艙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談話,不能上頭等艙來,只可以請辛楣下去。鴻漸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顧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們下來。兩人忙問:「李先生呢?」顧先生道:「他和我同艙,在洗臉。李先生的朋友只買到三張大菜間,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讓給你們,改坐房艙。」兩人聽了,很過意不去。顧先生道:「房艙也夠舒服了,我領兩位去參觀參觀。」兩人跟他進艙,滿艙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腳。辛楣和鴻漸為艙位的事,向他鄭重道謝。顧先生插口道:「本來只有兩張大菜間,李先生再三懇求他那位朋友,總算弄到第三張。」辛楣道:「其實那兩張,你們兩位老先生一人一張,我們年輕人應當苦一點。」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個鐘點的事,算不得什麼。大菜間我也坐過,並不比房艙舒服多少。」

晚飯後,船有點晃。鴻漸和辛楣並坐在釘牢甲板上的長椅子上。鴻漸聽風聲水聲,望著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國船上好多跟今夜彷彿一胎孿生的景色,感慨無窮。辛楣抽著鴻漸送他的大煙斗,忽然說:「鴻漸,我有一個猜疑。可是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對,反而證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說——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覺得李和顧都在撒謊。五張大菜間一定全買得到,他們要省錢,所以憑空造出這許多話來。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攔著要去辦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沒提起票子難買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會派人去辦。這中間准有鬼。我氣的是,他們搗了鬼,還要賺我們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對。要省錢為什麼不老實說?我們也可以坐房艙。並且,學校不是匯來每人旅費一百元么?高松年來信說旅費綽乎有餘,還省什麼小錢?」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們倆沒有家累;他們都是上了年紀,有小孩子的人,也許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話也做不得准。現在走路不比太平時候,費用是估計不定的,寧可多帶些錢好。你帶多少?」

鴻漸道:「我把口袋裡用剩的錢全帶在身邊,加上匯來的旅費,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夠了。我帶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顧把學校旅費大部分留在家裡,帶的行李又那麼大一堆,萬一路上錢不夠起來,豈不耽誤大家的事。」

鴻漸笑道:「我看他們把全家都裝在行李里了,老婆、兒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鐵箱不是有一個人那麼高么?他們不必留錢在家裡。」

辛楣也笑了一笑,說:「鴻漸,我在路上要改變作風了。我比你會花錢,貪嘴,貪舒服。在李和顧的眼睛裡,咱們倆也許是一對無知小子,不識物力艱難,不體諒旁人。從今以後,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聽他們支配。免得我們挑了貴的旅館飯館,勉強他們陪著花錢。這次買船票,是個好教訓。」

「老趙,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將來准做大總統。這次買船票,咱們已經帶累了孫小姐,她是臉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話說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該替她設想。」

「是呀。並且孫小姐是學校沒有給旅費的,我忘掉告訴你。」

「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高松年信上明說要她去,可是匯款只給我們四個人分。也許助教的職位太小了,學校覺得不配津貼旅費,反正這種人才有的是。」

「這太豈有此理了。我們已經在賺錢,倒可以不貼旅費,孫小姐第一次出來做事,哪裡可以叫她賠本?你到了學校,一定要為她向當局去爭。」

「我也這樣想,補領總不成問題。」

「辛楣,我有句笑話,你別生氣。這條路我們第一次走,交通並不方便。我們這種毫無旅行經驗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來,你為什麼帶一個嬌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來,半路病倒,不是添個累贅么?除非你別有用意,那就——」

「胡鬧,胡鬧!我何嘗不知道路上麻煩,只是情面難卻呀!她是外國語文系,我是政治系,將來到了學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①跟我道不同不相為謀。並且我事先告訴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講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勢把煙斗燙鴻漸的臉道:「你要我替你介紹,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鴻漸手護著臉笑道:「老實對你說,我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真是,我們太無禮了!吃飯的時候,我們講我們的話,沒去理她,吃了飯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個人。她第一次離開家庭,冷清清的更覺得難受了。」

「我們新吃過女人的虧,都是驚弓之鳥,看見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這一念溫柔,已經心裡下了情種。讓我去報告孫小姐,說:『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心,我決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孫小姐喜酒的時候再灌。」

「別胡說!人家聽見了好意思么?我近來覺悟了,決不再愛大學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蘇文紈夠苦了,以後要女人來侍候我。我寧可娶一個老實、簡單的鄉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②。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佔據那麼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地生活。」

「你這話給我父親聽見,該說『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將來要做官,這種鄉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酬,替你拉攏。」

「寧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去了,她要強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

「你真愛到三閭大學去么?」鴻漸不由驚奇地問,「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麼『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都有這個感想。譬如我當初很希望到三閭大學去,所以接了聘書,近來愈想愈乏味,這時候自恨沒有勇氣原船退回上海。我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婚,不過我想你真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裡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我問你,曹元朗結婚以後,他太太勉強他做什麼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戰時物資委員會』當處長,是新丈人替他謀的差使,這算得女兒嫁妝的一部分。」

「好哇!國家,國家,國即是家!你娶了蘇小姐,這體面差使可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沒有骨氣了。」

「也許人家講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我一點兒不嫉妒。我告訴你罷,蘇小姐結婚那一天,我去觀禮的——」鴻漸只會說:「啊?」——「蘇家有請帖來,我送了禮——」

「送的什麼禮?」

「送的大花籃。」

「什麼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麼花。」

「應當是杏花,表示你愛她,她不愛你;還有水仙花,表示她心腸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為了她終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來加重這涵意的力量。」

「胡說!夏天哪裡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紙上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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