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攻

子夏(2)的徒弟公孫高(3)來找墨子(4),已經好幾回了,總是不在家,見不著。大約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罷,這才恰巧在門口遇見,因為公孫高剛一到,墨子也適值回家來。他們一同走進屋子裡。

公孫高辭讓了一通之後,眼睛看著席子(5)的破洞,和氣的問道:

「先生是主張非戰的?」

「不錯!」墨子說。

「那麼,君子就不鬥么?」

「是的!」墨子說。

「豬狗尚且要斗,何況人……」

「唉唉,你們儒者,說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豬狗,可憐,可憐!」(6)墨子說著,站了起來,匆匆的跑到廚下去了,一面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過廚下,到得後門外的井邊,絞著轆轤,汲起半瓶井水來,捧著吸了十多口,於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著園角上叫了起來道:

「阿廉(7)!你怎麼回來了?」

阿廉也已經看見,正在跑過來,一到面前,就規規矩矩的站定,垂著手,叫一聲「先生」,於是略有些氣憤似的接著說:

「我不幹了。他們言行不一致。說定給我一千盆粟米的,卻只給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給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麼,就並非因為他們言行不一致,倒是因為少了呀!」

墨子一面說,一面又跑進廚房裡,叫道:

「耕柱子(8)!給我和起玉米粉來!」

耕柱子恰恰從堂屋裡走到,是一個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乾糧罷?」他問。

「對咧。」墨子說。「公孫高走了罷?」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氣,說我們兼愛無父,像禽獸一樣。」(9)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國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讓耕柱子用水和著玉米粉,自己卻取火石和艾絨打了火,點起枯枝來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說道:「我們的老鄉公輸般(10),他總是倚恃著自己的一點小聰明,興風作浪的。造了鉤拒(11),教楚王和越人打仗還不夠,這回是又想出了什麼雲梯,要聳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國,怎禁得這麼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罷。」

他看得耕柱子已經把窩窩頭上了蒸籠,便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壁廚里摸出一把鹽漬藜菜乾,一柄破銅刀,另外找了一張破包袱,等耕柱子端進蒸熟的窩窩頭來,就一起打成一個包裹。衣服卻不打點,也不帶洗臉的手巾,只把皮帶緊了一緊,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頭也不回的走了。從包裹里,還一陣一陣的冒著熱蒸氣。

「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呢?」耕柱子在後面叫喊道。

「總得二十來天罷,」墨子答著,只是走。

墨子走進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12)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歷來的水災和兵災的痕迹,卻到處存留,沒有人民的變換得飛快。走了三天,看不見一所大屋,看不見一顆大樹,看不見一個活潑的人,看不見一片肥沃的田地,就這樣的到了都城(13)。

城牆也很破舊,但有幾處添了新石頭;護城溝邊看見爛泥堆,像是有人淘掘過,但只見有幾個閑人坐在溝沿上似乎釣著魚。

「他們大約也聽到消息了,」墨子想。細看那些釣魚人,卻沒有自己的學生在裡面。

他決計穿城而過,於是走近北關,順著中央的一條街,一徑向南走。城裡面也很蕭條,但也很平靜;店鋪都貼著減價的條子,然而並不見買主,可是店裡也並無怎樣的貨色;街道上滿積著又細又粘的黃塵。

「這模樣了,還要來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見了貧弱而外,也沒有什麼異樣。楚國要來進攻的消息,是也許已經聽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習慣了,自認是活該受攻的了,竟並不覺得特別,況且誰都只剩了一條性命,無衣無食,所以也沒有什麼人想搬家。待到望見南關的城樓了,這才看見街角上聚著十多個人,好像在聽一個人講故事。

當墨子走得臨近時,只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14)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生曹公子的聲音。

然而他並不擠進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關,只趕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來仍復走。草鞋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不過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著他的腳底,走起來就更艱難。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樹下,打開包裹來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腳。遠遠的望見一個大漢,推著很重的小車,向這邊走過來了。到得臨近,那人就歇下車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聲「先生」,一面撩起衣角來揩臉上的汗,喘著氣。

「這是沙么?」墨子認識他是自己的學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雲梯的。」

「別的準備怎麼樣?」

「也已經募集了一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裡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麼『氣』,嚷什麼『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並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於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裡做了兩年官,不大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15);現在恐怕在西關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仍然準備著,不要只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城去了。

楚國的郢城(16)可是不比宋國: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鋪里陳列著許多好東西,雪白的麻布,通紅的辣椒,斑斕的鹿皮,肥大的蓮子。走路的人,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卻都活潑精悍,衣服也很乾凈,墨子在這裡一比,舊衣破裳,布包著兩隻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擺著許多攤子,擁擠著許多人,這是鬧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打聽公輸般的寓所,可惜言語不通,纏不明白,正在手真心上寫字給他看,只聽得轟的一聲,大家都唱了起來,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開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17),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同聲應和了。不一會,連那老士人也在嘴裡發出哼哼聲,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寫了半個「公」字,拔步再往遠處跑。然而到處都在唱,無隙可乘,許多工夫,大約是那邊已經唱完了,這才逐漸顯得安靜。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

「那位山東老,造鉤拒的公輸先生么?」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須的胖子,果然很知道。「並不遠。你迴轉去,走過十字街,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再往北轉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後,這才牢牢的記在心裡,謝過主人,邁開大步,徑奔他所指點的處所。果然也不錯的:第三家的大門上,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上刻六個大篆道:「魯國公輸般寓」。

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18),噹噹的敲了幾下,不料開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他一看見,便大聲的喝道:

「先生不見客!你們同鄉來告幫(19)的太多了!」

墨子剛看了他一眼,他已經關了門,再敲時,就什麼聲息也沒有。然而這目光的一射,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只得進去稟他的主人。公輸般正捏著曲尺,在量雲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個你的同鄉來告幫了……這人可是有些古怪……」門丁輕輕的說。

「他姓什麼?」

「那可還沒有問……」門丁惶恐著。

「什麼樣子的?」

「像一個乞丐。三十來歲。高個子,烏黑的臉……」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雲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面,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里見了面。

「果然是你。」公輸般高興的說,一面讓他進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么?還是忙?」

「是的。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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