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9)

七巧接連著要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敘述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拚命,最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岔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

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光,他嘴裡抖動著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喇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黑漆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

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一隻手臂吊在那銅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的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里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裡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綉著盤花篆字。梳妝台上紅綠絲網路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裡面滿滿盛著喜,帳檐上垂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裡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會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著燈等著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的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裡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和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癒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他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捨不得,也只好乾望著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來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註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還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裡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裡給我氣受呢!"

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裡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裡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裡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裡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姜家還沾著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裡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闔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卧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里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裡,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髮店去用鉗子燙了頭髮,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的貼著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翡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里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的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個眉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錶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皮包來檢點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逕自走到她母親屋裡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干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干係?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長馨嘟著嘴在她母親屋裡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甚麼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裡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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