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6)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麼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於她施行種種纖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點兒喜歡我么?……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斗篷里伸出來,擱在闌幹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

,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他伏在闌幹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愛他么?他不要報復,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係,那麼,就是婚姻關係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連繫。

丹朱把飛舞的斗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麼願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並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傳慶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丹朱愕然望著他。他緊緊抓住了鐵闌干,彷彿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會,悄然道:"恐怕我沒有那麼大的奢望。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少我只能做他的愛人與妻子。至於別的,我──我不能那麼自不量力。"

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偏過臉去,雙手加緊地握著闌干,小聲道:"那麼,你不愛我。一點也不。"丹朱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傳慶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丹朱道:"不!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於他的喉嚨失去了控制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谷的闌干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位。跑過去之後,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得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當作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點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麼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笑了幾聲道:"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著,抽身就走,自顧自下山去了。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楞。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么?那麼,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的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癲癲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麼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隻手臂緊緊挾她的雙肩,另一隻手就將她的頭拚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來,可是掙扎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抬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陣子踢。一面踢,一面嘴裡流水似的咒罵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裡,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麼放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準了我!"

第一腳踢下去,她低低的噯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的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可是,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後來,他的腿一陣陣的發軟發麻。在雙重的恐怖的衝突下,他終於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雲駕霧,腳不點地,只看見月光里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剎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有這膽量再回去,結果了她?

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鐘,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鐘頭。他又往下跑。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

家裡冷極了,白粉牆也凍得發了青。傳慶的房間里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並沒有開,長久沒開了,屋子裡聞得見灰塵與頭髮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父親對他母親說:"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得這麼晚才回來!"他後母道:"看這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

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彷彿想笑,可是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

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里見到她。他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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