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5)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舉行聖誕夜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購票參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讓學校佔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就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並不打算赴會,只管向叢山中走去。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耶誕夜。在家裡,他知道他不能夠睡覺,心緒過於紊亂了。

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耶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滿天堆著石青的雲,雲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里的風,嗚嗚吼著,像失猘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凄然,像哀哀的狗哭。

傳慶雙手筒在袖子里,縮著頭,急急的順著石級走上來。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後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並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切擦切擦的響,是誰?是聶傳慶么?"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就要亡了"的那個人?就是他?連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可是言子夜輕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

他只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摸著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群年輕人說著笑著,迎面走了過來。跳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丹朱的嗓子在後面叫:"傳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彆扭的姑娘說兩句話。"眾人道:"可是你總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眾人還有些躊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著,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只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問道:"傳慶,你怎麼不來跳舞?"傳慶道:"我不會跳。"丹朱又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傳慶道:"不做什麼。"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么?"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向山巔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巔。路還是黑的,只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後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願意我們到你那兒去……"傳慶依舊是不贊一詞。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麼糟,可是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麼不發急。只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嗎?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並不止這一次,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郁。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裡的事么?"傳慶淡淡的笑道:"你也太好管閑事了!"

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跟著他笑了。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裡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風刮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後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麼?"傳慶灑開了她的手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你老是纏著我?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著,可是兩人距離著兩三尺遠。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別!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裡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慶又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模範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範女兒!"丹朱道:"聽你的口氣,彷彿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彷彿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可是,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

傳慶道:"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麵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

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圍了一圈半圓形的鐵闌干,傳慶在前面走著,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後面,再一看,她卻倚在闌幹上。崖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大風吞著。滿山的葉子掀騰翻覆,只看見點點銀光四濺。雲開處,冬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丹朱身後張開了雲母石屏風。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風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的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有看見她這麼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後,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髮,背著光,她的臉看不分明,只覺得她的一雙眼睛,灼灼地注視著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著,半晌,他重新抬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斗篷脹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頭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綠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彷彿一柄偌大的降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著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裡派遣來的傘兵么?

傳慶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裡戀愛著他么?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說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裡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並不是一味放蕩的人。為什麼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適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個女孩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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