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4)

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麼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裡面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後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麼瞻前顧後──顧後!她果真顧到了未來么?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么?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並不是不知道他對於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平的。她那時候

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麼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他能怪他的母親么?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著,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

吃了一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並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裡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髮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的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許的,子夜的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減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家裡的種種小誤會與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麼,這一切對於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么?

不,只有好!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裡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於自信心與同情──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

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著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著言教授講書,偏著臉,嘴微微張著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著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裡濕濡的銅像。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份的時間來讀點文學史什麼的。她對於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於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麼?畢了業,她又能做什麼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麼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夠利用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總之,他不喜歡丹朱。

他對於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於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凄慘,距離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然而還是託了人去向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秋季開學後讓他仍舊隨班上課。

傳慶重新到學校里來的時候,精神上的病態,非但沒有痊癒,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的閑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步行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絕那存在於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的跟在身邊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裡那隻藤箱上做著『白日夢"。往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麼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覺得?越大越糊塗,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藤箱上,許久許久,額上滿是嶙嶙的凸凹的痕迹。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不學好,用不著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家丟人!"他因為不願意輟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色。如果改選其他的一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只得繼續讀下去。

照例耶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後就要大考了。耶誕節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想要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慶,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才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悅,道:"關於七言詩的起源,你告訴我們一點。"傳慶乞乞縮縮站在那裡,眼睛不敢望著他,囁嚅道:"七言詩的起源……"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裡看著他──看著他丟聶家的人。不,丟他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醜。他不能不說點什麼,教室里這麼靜。他舐了舐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七言詩的起源……呃……呃……起源詩的七言!"

背後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有許多男生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痒痒地笑起來。言子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只當作傳慶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臉,將書重重的向桌上一擲,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眾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台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我的時候!"

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於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難為情!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鎚子似的刺進傳慶心裡去,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台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不可複製,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後來說的話。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大聲道:"你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沖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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