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3)

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現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裡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這消息是不會來的。她心裡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傳慶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

至於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鬱,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後,刀子生了銹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裡的一把刀,又在他心裡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抬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才那一會兒,他彷彿是一個舊式的攝影師,鑽在黑布里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里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射上去,怔怔地吮著手背上的紅痕。

關於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到她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後母挑撥著,他父親對他不會這樣刻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嗎?……親戚圈中恍惚有這麼一個傳說。他後母嫁到聶家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後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著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裡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於亡人的誣衊,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他的僕人辯白著。於是傳慶有機會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定親以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想著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姊妹背背地偷偷地計畫著。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裡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艷羨著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於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於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家挽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餘地。現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覆,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

然而此後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後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託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並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氣盛,不願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蒙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採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份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後也有幾段羅曼史。至於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

關於碧落的嫁後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銹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里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麼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製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成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的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里,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裡亂極了,他遠遠的看見言丹朱抱著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的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左偏,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大概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慫恿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麼著?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佔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托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里灧灧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並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裡想:她長得並不像言子夜。那麼,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份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後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台。傳慶彷彿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著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荃、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秦德芬、張師賢……"一隻手撐在桌面上,一隻手悠閑地擎著點名簿──一個經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並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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