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2)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來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裡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的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裡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

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裡,一個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裡速寫他對面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背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拈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種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裡回來的人將摺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行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射熱鬧,孤零零的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瞥見了三等車廂里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作為上進的基礎。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被培芝看在眼裡,心裡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輕人,暗暗叫聲不好,只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裡,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裡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窪里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是太可愛了的人,是煞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謙卑地,老遠的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手推舟,伸出一隻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台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畫。他知道他這麼一來,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麼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他不怎麼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他向她低聲笑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翠遠吃了一驚,掉過頭來,看見了他擱在她身後的那隻胳膊,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隻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裡雙眼灼灼望著他,臉上帶著點會心的微笑。如果他夾忙裡跟他表侄對一對眼光,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處女風的窘態;也許那小子會向他擠一擠眼睛──誰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遠進攻。他道:"你也覺著悶罷?我們說兩句話,總沒有什麼要緊!我們──我們談談!"他不由自主的,聲音裡帶著哀懇的調子。翠遠重新吃了一驚,又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現在記得了,他瞧見她上車的──非常戲劇化的一剎那,但是那戲劇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呢,並不能歸功於她。他低聲道:"你知道么?我看見你上車,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面,就只一點下巴。"是乃絡維奶粉的廣告,畫著一個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現了這女人的下巴,仔細想起來是有點嚇人的。"後來你低下頭去從皮包里拿錢,我才看見你的眼睛、眉毛、頭髮。"拆開來一部份一部份的看,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韻。

翠遠笑了,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陽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上的那隻手,從袖口裡伸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她背過臉去,細聲道:"這種話,少說些罷!"

宗楨道:"嗯?"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麼。他眼睛釘著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覺得他在這兒是多餘的,他不願得罪了表叔,以後他們還要見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斬不斷的好親戚;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談吐也正經起來。他搭訕著望了一望她膝上攤著的練習簿,道:"申光大學……您在申光讀書?"

他以為她這麼年輕?她還是一個學生?她笑了,沒作聲。

宗楨道:"我是華濟畢業的。華濟。"她頸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聲,接下去問道:"您讀的是哪一科?"

翠遠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以為他態度的轉變是由於她端凝的人格潛移默化所致。這麼一想,倒不能不答話了,便道:"文科。你呢?"宗楨道:"商科。"他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道學氣太濃了一點,便道:"當初在學校里的時候,忙著運動。出了學校,又忙著混飯吃。書,簡直沒念多少!"翠遠道:"你公事忙么?"宗楨道:"忙得沒頭沒腦。早上乘車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車回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去,為什麼來!我對於我的工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翠遠道:"誰都有點家累。"宗楨道:"你不知道──我家裡──咳,別提了!"翠遠暗道:"來了!他太太一點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宗楨遲疑了一會,方才吞吞吐吐,萬分為難地說道:"我太太──一點都不同情我。"

翠遠皺著眉毛望著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楨道:"我簡直不懂我為什麼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回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他褪下眼鏡來,迎著亮,用手絹子拭去上面的水漬,道:"咳,混著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視眼的人當眾摘下眼鏡子,翠遠覺得有點穢褻,彷彿當眾脫衣服似的,不成體統。宗楨繼續說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翠遠道:"那麼,你當初……"宗楨道:"當初我也反對來著。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我自然是願意讓自己揀,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輕……年輕的人,你知道……"翠遠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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