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卓哥一翻身,將臉埋在枕上,雙手抱著枕頭嗚嗚哭了……

「那種男人,死了活該!我發誓,誰也休想從我嘴裡套去什麼!」

於是輪到她一邊愛撫他,一邊喁喁地娓娓地說著些溫存的話兒了,就像他那會兒對她那樣兒。她是由衷的,給予他的是絲毫也不攙假的真情實意……

然而治保主任男人的死,並未在紫薇村掀起什麼軒然大波。他是個一點兒也不被紫薇村人喜歡的人,所以他的死也就不能真正引起任何一個人的哀傷。全村只有四個人猜測到了他究竟是怎麼死的。四個人中首先是村長內心裡最清楚。因為在山上「碰到」小琴的機會本應是屬於他的。他因公務絆住了腳,於是才有了治保主任的男人替他死了的結果。其次內心裡最清楚的人是劉家的女人,因那機會是她為村長「創造」的。第三個內心裡清楚的是劉家的男人。小琴不砍柴而歸,當時便引起了他的懷疑。第四個內心裡清楚的人是治保主任。她是在村長的暗示之下有所明白的。如果說還有第五個人內心裡最清楚,那麼當然便是小琴自己了。

死者被及時埋葬了。村長巴不得他死,他的妻子治保主任也巴不得他死。他一死,成全了她和村長。他們以後明裡暗裡的,顧忌將少多了。

村長和治保主任一致認為——那男人是上山砍柴時,一失足在地上滾了幾滾,被別在自己腰間的砍刀致命的。找了村裡幾個人作證,他們也都認為他肯定便是那麼死的無疑,都在那份死亡情況報告書上按了手印。

於是此事無風無浪地打了句號。

劉家女人當然也希望這樣。她雖然覺得太便宜了小琴,但又惟恐事態不息,漸變漸大,將自己也卷進一場人命官司……

不久小報上又發了一篇關於卓哥的大塊報道,並將他第一次被採訪時是個孩子時的照片,與當了新郎的照片同時刊出。於是紫薇村不但在方圓百里內好名聲更響,在全省也接近一個模範村了。村裡照例收到了幾份報。村人們照例爭相傳看,照例都感到無上的榮耀。有此種榮耀之聲一衝,那男人的死就更沒人再提了。當然的,那大塊報道中,隻字未涉及小琴鬧婚禮一節事兒……

如果,花環是被紫薇村的另一個人發現了,恐怕治保主任的丈夫的死,不會不張不揚地一埋了之的。而小琴的命運,也恐怕從此便改變了。雖然我們無法知道對於她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命運,但卻可以肯定地說,比後來等待著她的那一種猙獰血腥而且慘烈的命運是要好得多的。因為,一個人在十九歲的年華上,活著總歸是要比死好的。

然而小琴自己,卻沒法兒預感到她後來的命運的猙獰慘烈。她沒法兒提前嗅到它所散發出的血腥氣味兒,更沒法兒提前繞過它去。恰恰相反,她從劉家女人似乎開始怕她什麼的態度,從劉家男人似乎開始對她仁慈了點兒的立場,猜測到了他們心中有鬼。進而漸漸悟明白了,劉家女人那一天早上為什麼不支使她干別的活兒,非命她去砍柴,而且,也從村長和治保主任有意遮掩的做法,悟明白了紫薇村最體面的某些人之間,肯定存在著的最醜陋的關係。這使她對劉家的女人憎恨到了極點,也對紫薇村的所謂好名聲輕蔑到了極點,鄙視到了極點。

她一旦明白了許多,也就有恃無恐起來,反抗心理強大起來,從此不再任由他們支使。高興乾的活兒便干點兒,不高興乾的活兒,兩眼朝天裝看不見。她這樣了,劉家兩口子,反而似乎拿她沒辦法了,並不敢像以前那麼打罵她了。凡她不高興乾的活兒,劉家女人只得忍氣斂惱地自己幹了。有時,連一向由她服侍的劉家男人,也不得不幹。她當然不甘再受他們的無理管束,更不甘再默忍他們的種種虐待。幾乎每天晚上,她都揚揚長長地離開劉家,很晚才回來,他們也不敢問。她是到遇見過卓哥那段河灣去。她希望能經常在那兒和他幽會,傾訴情腸。十九歲的無疾無殘的她,要想逃離劉家,永別紫薇村遠走高飛,其實是任誰也阻擋不住的。但她割捨不下她在十歲時暗拜過的弟弟。他真的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惟一最親的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當年暗拜時共同說過的這一句話,漸變成了主導她作出重大決定的梵語似的。沒有卓哥相伴,小琴確信自己流浪到哪兒都會是一個孤獨的人。流浪到再好的地方也會呆不長久,也還是會再走,再繼續盲無目標地流浪。她雖想遠走高飛,卻不願到處流浪。她想有個家,有個屬於她和卓哥兩個人的家。她愛他,在不知不覺中,自自然然的,早已愛得很深,很深,很深了。尤其他在那一夜水中相救之後,她便認為,她實際上已是他的人了,做他妻子的根本不應再是任何別的女人。何況已經做了他妻子的那女人,等於是全體紫薇村人強加給他的。關於這一點的實際情況她雖然並不清楚,卻想像得到,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外地女人的丈夫的卓哥,肯定夜夜都夢見和自己一樣愛在一塊兒……

有天夜裡她從河邊回到劉家,因還沒遇見過卓哥,心緒煩亂,沏了一杯茶,守著堂屋裡的方桌坐著,飲一口茶,托腮獃想一會兒心事。

那女人正巧也從卧房裡出來沏茶喝,見她那種大模大樣的姿態,終於沒能忍住怒火,破口罵道:「一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深更半夜的,不知去哪兒勾引夠了野男人,這會兒倒充起小姐架勢來了!有功呀?……」

小琴霍地往起一站,修長的手臂伸得像一桿矛那麼直,娥眉劍豎,鳳眼圓睜,凜指著那女人咄咄厲問:「你罵誰?」

那女人豈肯示弱,也指著她又罵:「呸!小妖精!你做下的那事,心裡就真沒點兒怕嗎?還敢整天價趾高氣揚的出出入入……」

她話沒說完,小琴已將一杯熱茶潑在她臉上,燙得她蹦著高兒嗷嗷亂叫。

那男人聞聲出現,看了自己的女人一眼,兩束目光陰嗖嗖地射向小琴。

小琴冷笑道:「我怕什麼?在你們劉家,我能活到今天,就什麼都不怕了!我正巴不得把事兒鬧大呢!那我就有機會把你們男盜女娼的勾噹噹眾抖落抖落!我才不在乎我坐牢哩!卻也要使你們一輩子沒臉見人!……」

那女人就從牆上摘下鞭子,一邊塞給丈夫,一邊叫嚷:「還不替我抽她!還不替我抽她!」

不料那男人將鞭子拋在地上,用手扇了她一耳光,低聲吼斥:「半夜三更的,你又惹事!」之後,將她拖進卧房去了……

小琴覺得大獲全勝,精神亢奮,內心快感,仍站在那兒冷笑不已。猶不解氣,將茶杯狠狠摔碎在地……

不消說,那女人幾乎一直哭到天亮。

此後,他們對小琴就更加的放任自由了。那男人,甚至背著那女人多次送給小琴些小東小西,說些以前對她千不該萬不該的懺悔的話。小琴當然橫眉冷對,拒如毒物,使他的討好取悅大受尷尬。

小琴思念卓哥情灼心切,在那段河灣又不能再遇見他,有天便索性夾了半盆稻子,不管不顧無所避諱地直奔紅磨房而去。

早已有幾個端盆端箕的女人等在那兒了。卓哥在推磨,背心已被汗濕透了。他女人放下針線活兒,從裡間踱出來,心疼地說:「你推了半天了,我替替你!」

當著些女人的面兒,他不願使她感到難堪,乖男子似的,極順從地將磨把子讓給她了,蹲向一個角落吸煙。

女人們望著她將磨推得悠悠轉,紛紛讚賞。

這個說:「真能幹的女人!瞧那腳步,邁得比卓哥還輕快!」

那個說:「卓哥,你好福氣喲!」

第三個接著說:「沒見卓哥剛才尋乖樣兒嘛,在媳婦面前像兒子似的!卓哥,處處有媳婦心疼著,心情就是好吧?」

卓哥聽著,一聲不響地吸煙而已。他女人,也只管低著頭不停地推磨而已。

這些紫薇村半年輕不年輕的女人們啊!雖然嘴上盡在說著讚賞的話,而內心裡的真實想法卻是很有幾分陰暗的。如果卓哥娶的是一個年輕俊俏的媳婦,她們就都不免的會感到幾分失落甚至是幾分損失了。因為她們都曾對他好過。在他是孩子的時候,都曾憐愛過他,有恩於他,便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長成大小夥子了的他,也仍該是她們的一件什麼共同之物似的。用現在的說法,她們都覺得自己在他身上是入了「股」的。一個年輕俊俏的媳婦,不是無疑地會將卓哥嚴格地「壟斷」了?不是無疑地會使她們當年投入在他身上的「股份」日日貶值嗎?那麼一來,紅磨房怎麼還能再是她們的「精神領地」她們的「女人俱樂部」呢?她們不願失去她們的「精神領地」,不願紅磨房真的變成卓哥和一個年輕俊俏的妻子溫馨的小家。所以她們是一點兒也不因卓哥娶了一個老妻而替他惋惜的。恰恰相反,卓哥在婚姻大事上落了這麼個不般配的結果,她們是大為竊喜的。一個老妻起碼不至於引起她們的妒意……

小琴一到,使她們非常意外,都靜默了。可以無拘無束地說話兒的氣氛一被破壞,她們就都覺得與其靜默地待下去,還莫如結伴兒離開,到別處去暢所欲言呢!於是一個個將盆箕排好順序,在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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