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恩澤倘若嬗變為債務,也是一種腐敗的現象,一種心理狀態和精神面貌的雙向腐敗——而恩澤又往往容易嬗變為債務。

在中國,在許許多多紫薇村,以及類似紫薇村的地方,到處可見所謂「仁義道德」粉飾之下的醜陋和醜惡,到處可見卓哥式的人物。

所以中國自古有句話是——「一好遮百丑」。中國人被這句話的虛假的邏輯性,實在是蠱惑得太久了!……南方的鄉村,確乎比北方的鄉村出落得秀氣。

普遍的南方的鄉村,是多麼容易使我們聯想到女性,聯想到與男人的命運休戚相關的女性呵!

這一種聯想是非常自然的。

遺風氤氳年輪化醇的南方的鄉村,常會使我們聯想到祖母輩的女人。而另外一些南方的鄉村,則常會使我們聯想到我們的母親或親愛我們的嬸姨。它們的成熟風韻和那一種任歲月流逝從容自若的祥靜,使人覺得在它們面前永遠也長不大似的。至於那些始終被綠水柔塘滋潤得姿色綽約的南方鄉村,卻常會使我們緬懷起我們曾孜孜地暗戀過的某個清麗的少女了……

如果一個男人離開了它十幾年乃至二十幾年後,帶著下巴上刮不盡的胡楂兒和額頭上撫不平的皺紋,帶著妻子和兒女又出現在它面前了,他會因村口某一株老樹的枯死而暗自憂傷;他會因小河不再像記憶中那麼波紋漣漣那麼明澈潔凈而嘆息;他會因某幾戶人家的籬笆上不再開著記憶中的花兒而備感失落……儘管可能正有別種樣的花兒開得奼紫嫣紅。他甚至會因他最為熟悉的磨盤早已廢棄不轉,磨眼兒里鑽出了野草,磨槽間生出了厚厚的青苔和長出了奇形怪狀的蘑菇而心緒酸楚潸潸淚下……

這個南方的鄉村的紫薇村。它起這個好聽的名字,乃因村中曾遍開一叢叢一片片的紫薇花兒。當年遠遠望來,這村子彷彿隱在紫暉暉的雲霞里。它就曾是一個被綠水柔塘滋潤姿色綽約的南方的鄉村。

現在,一個離開了它整整三十年的男人回來了。的確,他帶著下巴上刮不盡的胡楂兒和額頭上撫不平的皺紋,他眼中凝聚著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生活無打算的迷惘和命運無著落的惆悵。他獃獃地佇立在一大丘紅色的墟土旁,彷彿他的一切希望都在那一大丘紅色的墟土裡埋過,但卻不知是否被別人全盜走了。他沒能帶著妻子和兒女一塊兒回來。不,不是沒能,而是——還沒有……

不,也不是還沒有。

此時是一九九六年八月的一個傍晚。

這男人叫「卓哥」。

三十年前人們都習慣於這麼叫他。都將他的本姓本名忘卻了似的。

那一大丘紅色的墟土,乃是倒塌了的紅磨房。

三十年前,他被牽連進一樁慘死四人的血案。不,實際上是慘死五人。

以後的三十年,他是在監獄壁壘森嚴的高牆內熬過的。

他原本被判死刑。當年省法院的一位法官,覺得案情疑點多多,來到縣裡,親自審了他一次,代表省法院將死刑改為「無期」。否則,他早已是地下雄鬼了。

他因在獄中表現良好而提前獲釋。

他尚未遇見一個本村人。

他聽到身後有喘息之聲,緩緩轉身,見一條矮腳狗正瞪著自己。一看就知道是一條老狗。儘管是一條老狗,對他而言是一條陌生的狗。三十年前他被囚車從村裡載走時,它肯定還沒出生。他曾很喜歡狗,三十年前,他熟悉村裡的每一條狗。有一條別人家養的小黑狗和他關係最親。有些個晚上,他坐在紅磨房門檻兒上吹自製的長簫解悶兒時,那小黑狗就會從村裡主人家跑來,卧在他跟前,望著他豎耳傾聽。

那時狗眼就顯得特別溫柔,甚至可以說顯得特別多情。對他表達著一種感動似的。

村裡的長輩人們呢,聽到簫聲,就互相議論:

「有名堂啊,聽出幾分意味兒了嗎?」

「聽出來了聽出來了。是啊,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真的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

眼前的老狗,夾著尾巴,專執一念地瞪著他,不進也不退。它目光里有一種欺生的威脅。它想沖他叫,可是看出他一點兒都不怕它。它回頭望望村子,一個人影兒也望不見,使它更加膽虛,不敢叫。

他蹲下,向它勾動著手指說:「過來,再近前點兒。我也是紫薇村的,咱們認識認識……」它朝他齜了齜牙,遲疑片刻,竟往前湊來。可是當他伸出手打算撫摸它一下時,它戒心萬分地倏忽一閃,對他興趣索然地跑了……

他望著它漸漸跑遠,又想起了當年那條跟自己很親的小黑狗。

他在心裡說:「黑子,黑子,你如今還活著嗎?如果你還活著,該做老太爺,兒孫成群了吧?若見了我卓哥,你還能認識我嗎?」

四十八歲的這個男人一陣悲愴,眼眶濕了……

紫薇村後,一山峙立,石階高疊,直達八嶺,嶺上松林蒼黛,遮掩著古老的庵脊。紫薇河將村一斬為二,左也百餘戶,右也百餘戶。河上的石拱橋,自然叫紫薇橋。村東村西,經橋去來。

卓哥自小是紫薇村的孤兒。他娘在他五歲時不慎失足落塘,淹死了。他爹在他六歲時死於水腫病。村人們可憐他,一合計,就定下了一條村規——河東河西,每戶輪流收養他一個月,直至他能自食其力為止。鄉下人視水腫病如瘟疫,惟恐疫氣傳染,殃及全村,將他家的兩間房子一把火燒了。他這六歲的孤兒,從此便真真的無家可歸了。他到了十六歲上就開始自食其力了。十年間,河東河西,他在許多人家住過。村人們都說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他自己也這麼承認。

村裡有一間極其破敗的透風漏雨的磨房。房是公房,磨是公磨。十六歲的卓哥,愧於再繼續吃「百家飯」了,主動提出,請恩准他住到那磨房去。白日可為眾村人碾米磨豆,以報村德村恩,晚上就住那兒,也算從此有了自己的家。村中幾位老者一商議,都道這少年知恩圖報,實在是個明事達理知仁知義的好少年,不但一致地點頭支持,而且著實地誇獎了他一番。

於是十六歲的少年,從此便成了那磨房的主人。

磨房距紫薇村半里。前窗對河,後窗對山。那山不知含有哪一種礦質,每逢下雨,便衝下褐土,在磨房後漸積了一大片褐土地帶。那土和起來很粘,用以抹牆,干後格外結實,不裂不掉。但村人們秋季抹牆時,都不動那片褐土。所忌的是,那一種深褐色,極易使人聯想到棺材的顏色。他們卻忘了阻止那少年用褐土修抹磨房的四牆。

他心中也沒大人們的許多忌諱,脫光脊樑,甩開膀子大幹三天,就將那磨房的四牆抹得平齊而光滑了。他又用三天時間修了房頂和門窗,於是那磨房從外面看去,很像是一個不錯的家了。起碼他自己是那麼覺得的。但實事求是地講,由於那一種老紅搶目,拋開像不像棺材的顏色不論,與其說像一個家,還毋寧說更像一座廟。

正是秋季,村人們都忙於秋收。那幾天里也沒誰顧得上想著他,待秋收忙過了,人們自然都紛紛關心起他來,去到磨房那兒一看,但見那磨房已經改變了以往破敗不堪的狀況。夕照之下,老紅色的四牆,似乎耀著紅輝。

就有村中的長者捻著鬍梢說:「不妥,不妥。這孩子,怎麼能用那紅土抹牆呢?結實倒是結實,但顏色太不吉利了啊!」

於是有好心人附和著說,應該勸那孩子自己鏟了去,眾人相幫著重抹。

有人搖頭反對,說一個孩子嘛,心中本沒忌諱的,我們大人們,又何苦用自己心中的忌諱去煩他呢?諱者忌也,無諱者無忌嘛!他畢竟是自己動手辛勞了一場,還是別讓他落得個沮喪吧!紅磨房就紅磨房吧!……

大多數人覺得此話也在理。於是紅磨房自此叫開。「磨房」二字前加個「紅」字,反而叫著更順口了似的。

幾天內,村人們替他架了張床,砌了灶,送來了水缸以及鍋碗瓢盆什麼的。

架床時,他覺得那床大,自己不必睡那麼大的床,省些木料,架個小床就行。

大人們就笑了。

其中一個逗他:「你總十六?就不長歲數了?十八九二十多歲以後,就不娶媳婦了?等你娶了媳婦,這床就一點兒也不嫌大了!」

羞得那少年臉色彤紅,一低頭,趕快地躲開了……

這少年「入主」「紅磨房」頭一年,東村西村的人們,都樂於戲稱他為「磨房阿弟」。尤其一些大姑娘小媳婦們,高興口口聲聲親昵昵地叫著他「磨房阿弟」將他支來使去。他自己也高興被她們那麼樣支來使去.

「磨房阿弟喂,你磨好了替我收在盆兒里,我待會兒來取,行不?」

他說:「行。大姐你有事兒就別等了。」

人家瞟他一眼,笑道:「你敢說不行!忘了住在姐家的日子,姐對你多麼好了?」

他就低下頭,一邊推磨一邊低聲回答:「沒忘。」

「大聲點兒!姐沒聽清!」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