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這本名為《文言津逮》的小書是八十年代初所寫,其中「寫在前面的幾句話」里曾說「要不要人人學文言是個大問題」,只是這樣輕輕一點而沒有談。兩三年之後,我想談談這個問題,於是寫了一篇《關於學文言》,刊於《語文論集(一)》(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這篇文章是泛論學文言問題,對於這本小書的讀者也許有些參考價值,所以借這次新印之機,作為附錄,收在這裡。

關於學文言

文言是與口語有距離的書面語。這是置身今日的泛泛說,不準確,也難得準確。問題在於口語指什麼。《尚書》的一些「誓」,古銅器的銘文,推想與當時口語的距離,即使有也不大,可是我們說那些是文言。看來口語應該指現時的。但也並不完全對,因為中古時期禪宗和尚以及朱子等的語錄,同現在口語的距離也不小,可是我們不說那些是文言。這個問題相當複雜,勉強說,是一種語言,客觀方面,以秦漢時期的作品為樣本,有自己的不受口語約束的一套辭彙語法系統;主觀方面,文人執筆,要照這個系統的規格寫,不理會口語,甚至有意避開口語。

兩千多年,絕大多數典籍就是這樣寫下來的,我們說那是文言。說話,用另一套。同是表情達意,用兩套,負擔重。更大的不便是難懂難學。於是,由於外國拼音文字的啟發,「五四」時期出現了文學革命,革的重要一項是改用白話寫,求言文一致。這陣風力量不小,以現象為證,幾十年來,報刊書籍上是現代語獨霸。但文言並沒有死亡。少數遺老遺少還用它寫,至少是某種性質的文字,如書札和日記,用它寫,這且不說。值得注意的是還在學。我上小學,國文(現在稱「語文」)第一冊第一課是「人、手、足、刀、尺」,用「足」不用「腳」,可見念的兼有文言。到中學,高中國文是清一色的文言。這個教材傳統解放後也繼承了,只是文言的量減少一些。如果問為什麼要這樣,答覆大概是,以求能夠批判地接受文化遺產,也就是不能不讀古籍。真就不能不讀嗎?這顯然是個問題,不過提出來深入討論的不多。多數人多注意的是文言難學,絕大多數年輕人學不會,白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有不少人現代語還沒學好,大概應該由學文言負一部分責任。這樣考慮,結論是主張不學。事實是在學,不少人的意見是不學,這就形成矛盾,至少是問題浮到表面了。怎麼解決?據說,有的語文期刊要發起討論了,這很好,有問題,應該求儘快並較妥善地解決。我個人想,這個問題很複雜,其中的各個方面,恐怕都不是簡單的「可」「否」所能定案,就是說,都需要分析。以下立腳於分析,分項談談我的看法。

一、文言典籍的長短

現在領證書,攻學位,都不考八股文,不考試帖詩,學文言只是為了能夠讀文言典籍。文言典籍值得讀嗎?這像是不成問題。其實不然,即如魯迅先生就曾主張青年人不念線裝書。自然,在這方面他自己也難於貫徹始終,因為他念了大量的線裝書,還為友人許壽裳的兒子擬定讀古籍的目錄。不能不讀,理由大致有以下幾項:(1)總的說,到目前為止,漢字的典籍,絕大多數是用文言寫的,這份文化遺產,如果想繼承,就不能不學會文言。(2)歷史是連續的,為了現在和將來,我們必須清楚了解祖國的歷史,這就不能不學會文言。(3)有不少與歷史有關的專業,想研究,就必須讀文言典籍,例如研究經濟史就不能不讀史書食貨志,研究中醫就不能不讀《傷寒論》,研究文學批評史就不能不滿《文心雕龍》,等等,這些典籍都是用文言寫的。(4)不搞有關歷史的專業,或行有餘力,或安享清暇,會有欣賞文學藝術的要求,其中很可能包括讀《楚辭》、漢文、唐詩、宋詞等,這也就不能不學會文言。(5)從事寫作的人,或只是常常拿筆的人,需要從各種名作中吸收營養,這各種名作中不能開除文言作品,因為這是土產,而且豐富,容易吸收利用。

以上是長的一面。還有短的一面,是用現在的標準衡量,舊時代的作品難免有毒素,不小心會中毒。有沒有這種危險?應該說有。這有多種情況。如愚忠愚孝、升官發財等思想,讀了就吸收,這是近墨者黑。又如唐朝房琯學古代,用車戰,結果大敗,這是食古不化。再如《聊齋志異》是短篇小說的名作,可是有的人讀它,所得不是藝術的欣賞,而是相信世間真有「異」,這是舍精取粗。總之是葯不壞,可是有副作用。怎麼辦?敬而遠之必致成為因噎廢食,這不應該。唯一的通路是批判地接受。「批判」之後有「接受」,所以結論是還要學。

二、都學的此路不通

學,是想學會。會有等級之別。上者如王引之、俞樾之流,不只能讀懂,而且能看出古籍有問題。中者如舊時代的通達讀書人,舊典籍幾乎都能理解。下者如現在中學教學大綱所要求,能夠「初步閱讀文言」。怎麼樣算初步,很難說,這裡假定有個共同的認識,是,讀加標點的宋以後的記敘文,如筆記之類,能夠理解,大致不誤。這樣,我們就可以看看中學生的程度如何。熟悉中學情況的人都知道,高中畢業,能夠「初步閱讀文言」的可以說絕無僅有,也就是並沒有學會。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想到一個問題,現在,上中學的還不是青年的全體,但這是教育事業的一個方向,如果不久的將來,全體青年人都受到中等教育,而中學語文課兼教文言,這就等於要求全國人都能夠「初步閱讀文言」,這辦得到嗎?我的看法是辦不到。原因主要不是方法需要改進,而是客觀情況限定不應該統一要求,或至少是不必統一要求。理由之一是,同樣是課程內容,性質和功用可能不同,就拿現代漢語與文言比較,現代漢語非用不可,文言就不然。理由之二是,文言既然非過現代社會生活所絕對必需,那就應該容許,或不能不容許,需要並喜歡學的,學,不需要並不喜歡學的,不學。理由之三是,大多數學業、行業,與文言的關係很少或沒有,從事這類學業、行業的人,不會文言不至有什麼明顯的不便。理由之四是,上面提到欣賞文學藝術,說明學會有好處,但由此只能推論,人人有學會文言的權利,不能推論,任何人沒有不學文言的自由。理由之五是,學會文言要佔用不少時間,還要有濃厚的興趣支持,可是有不少人確實沒有時間和興趣,所以事實是不能要求這些人也學會文言。總之,考慮多方面的情況,結論似乎只能是,都學會既不可能,又不需要。

三、都不學的此路不通

學是一條路,不學是另一條路。走前一條路,坎坷難行,很容易或不得不轉過身,走另一條路。現在,有些人,包括不少語文工作者,傾向於甚至堅決主張不學文言了。理由似乎不止一種,有的比較深遠,如認為現在有一股復古風,偏愛文言,課堂學,課外提倡;連現代語的文章也深受其影響,尤其寫景、報道一類的,常常強拉一些文言詞語往文章里硬塞,弄得非驢非馬;出版機構自然不能不隨著風氣走,於是搶印文言讀物,以便多銷,多賺錢;等等。這很不好,必須改變,辦法是不學。較為常見的理由是學會不容易,事實是學不好,白費精力,不如把寶貴的精力用在有大用的地方,就是集中力量學好現代語。還有一種想法,和剛說過的理由有關連,是中學時代學文言,必致攪得現代語更難通順,因為年輕人還分不清文白,兼學兩種,最容易攙合。此外或者還有種種,但結論是一致的,應該不學。這些主張不學的理由,可以說都言之成理。但理,正如情況的本身,常常不只一面。不學,(假定)有好處,是一面。不學還會引來別的結果,這別的結果未必都是可意的,是另一面。具體說是,都不學了,繼承文化遺產的大任務就難於完成。當然,不見得有人斬釘截鐵地主張都不學,但中小學時期都不學了,通往學會的路還能鋪設在哪裡?可見所謂應該不學,我的體會,話只是說了前一半;更重要的是後一半,要有適當的辦法補救,這個辦法必須提出來,講清楚。不然,就算是杞人憂天吧,想到若干年之後的情景實在不能不憂慮。就目前說,有兩種情況值得注意,一種是,通文言的人,大部分是年過半百的,連這部分算在內,數量還是有限,如果此後都不學了,五十年以後會是什麼情景?很可能是大量的文言典籍在書庫中高卧,沒有人利用。另一種是,不管由於什麼原因,現代人研究現代的學問,處理現代的事務,寫現代語的文章,還常常離不開舊的;不要說不會,就是似通非通,也常常會出毛病。不久前看某報,碰到一篇證明六月可能下雪的文章,想是為關漢卿《竇娥冤》劇本中像是不合理的六月雪辯解,用意很好,引的證據大概是《明史·五行志》吧,說某年某月某日曾「雨雪」,引文後作者解釋說,可見那一天是下雨之後又下雪,這是把應解為「降」的「雨」誤解為風雨的「雨」了。專說這一個字是小事,但推而廣之,用舊而多誤就是大事了。總之,談起文言,都不學總不是辦法。

四、路在兩極的中間

都學,辦不到,都不學,不應該,適當的處理辦法當然只能是,一部分人學,一部分人不學。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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