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舍粗取精

講讀文言,文言典籍浩如煙海,內容五花八門,有如何選擇、如何吸取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用比較簡明的話表示,是要什麼,不要什麼。這似乎不難解決。當然是要好的或說有用的。可是哪些是有用的呢?分辨有用無用要有個標準,標準因需求、因人而可以不同。比如我們是研究文化史,那就連讖緯、堪輿的書也很有用;如果是一般的學習文言,當然就不必在這類迷信的書里兜圈子。這裡還是縮小範圍,專說學文言,選定讀物也是個麻煩問題。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在浩如煙海的作品中選取什麼,二是作品選定,在不同的版本中選用什麼。

選書的問題,舊時代屬於目錄學範圍,內容很繁,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的。例如清朝光緒初年,張之洞作了一部《書目答問》(有人說是繆荃孫代作的),就是想指導初學,解決讀什麼(過去自然指中國古籍)和選用什麼版本的問題的(1929年范希曾作成《書目答問補正》,較原書詳確)。《書目答問》收書兩千多種,現在仍然有參考價值,但是對我們目前學習文言來說卻不合用。因為:一、那時候視為重要的,現在也許用處很小;二、那時候視為上好的,現在看來卻未必佳;三、近百年來整理詮釋古籍的成績那時候自然無法收入;四、對現在的初學說,內容嫌過多過繁。現在需要新的、解說較詳的、供一般學習文言的人參考的《書目答問》。暫時沒有,我們只好自己積累一些這方面的知識。

怎麼積累呢?先要具備一些歷史知識,尤其文學史知識,也就是要知道歷代有哪些名作家和名作品。這是基本的。此外,還要注意現時的出版閱讀情況,就是大致了解多數學文言的人目前在讀什麼,哪些書容易找到。讀文學史,參考別人的閱讀經驗,這雖然近於隨波逐流,卻常常能夠得其要領,費力不多而解決了選讀的問題。

讀物選定之後,還要具備一些選用版本的知識。這方面的知識,有概括的,譬如一般說:一、一種古籍,經過後人校勘的比古本合用,如《淮南子》,劉文典的《淮南鴻烈集解》比漢朝高誘注的合用;二、現代人標點註解的比舊時斷句加註的合用,如《孟子》,楊伯峻的《孟子譯註》比宋朝朱熹的《孟子集注》合用;三、尤其對於初學,選注的比全書合用,如王伯祥的《史記選》比舊本《史記》合用;四、註解詳的比註解略的合用,如同是《左傳》選本,王伯祥的《左傳讀本》比秦同培的《左傳精華》合用(有例外,如王先謙《莊子集解》後出,註解簡明扼要,不如郭慶藩《莊子集釋》詳盡,卻更便於用);五、深於此學的人評選註解的比一般人選注的合用,如錢鍾書的《宋詩選法》比其他宋詩選本合用。概括的知識之外,還要具備一些關於某某書、某某篇的版本知識。例如《史記》,我們想全讀,就要知道,中華書局新標點本比舊版沒標點的合用,日本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注較詳,應找來參考;如果不想全讀,就要知道,現在常見的有王伯祥、鄭權中、張友鸞等幾種選注本,王伯祥的註解較詳盡,宜於深入鑽研;甚至只想讀一篇,如《廉頗藺相如列傳》,也最好知道都有哪些選本選了這一篇,以便有疑問的時候參考酌定。

以上談的是如何選定讀物的問題。為初學講文言或初學讀文言,比選定問題更重要的是從讀物中吸取什麼的問題。文言典籍是古人寫的,古人生在舊時代,思想感情自然是舊的,或者退一步說,不能不受舊時代的影響。因而其作品就不能不同現在的要求有距離,就是說,兼有精華和糟粕。有些著作,尤其從思想方面看,是精華很少,糟粕很多。就說很少吧,糟粕總有毒素,會起毒害人的消極作用。如果因為有糟粕而就不肯讀,甚至不敢讀,其結果就會無書可讀。這當然不是辦法。可行的辦法是能夠分辨是非好壞,取其精華而舍其糟粕。

講讀文言,初期選用的讀物,絕大多數是名作家的名作。名作,其中當然有不少精華,但也不能保證天衣無縫,毫無糟粕。這糟粕,因性質的不同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思想感情方面的,二是科學性方面的,三是文字表達方面的。以下舉例說說這三方面的情況。

一、思想感情方面(為簡明,只舉單篇為例)

(1)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史記·李將軍列傳》)(2)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曹丕《典論·論文》)

(3)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君侯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李白《與韓荊州書》)

(4)古之學者必有師。……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韓愈《師說》)

(5)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王羲之《蘭亭集序》)(6)項脊軒,舊南閣子也。……語未畢,余泣,嫗亦泣。……瞻顧遺迹,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歸有光《項脊軒志》)

(7)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陶淵明《歸去來辭》)

(8)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公退之暇,披鶴氅,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王禹偁《黃岡竹樓記》)

例(1),《李將軍列傳》出於太史公司馬遷的大手筆,又是《史記》傳記中的名文,無論材料、布局以及寫人寫事,當然都非常精采,用不著我們再贊一辭。但是專就上面引的這部分看,李廣因未得封侯而向望氣的王朔請教,在相貌、命運方面找不到原因,最後歸結為「報應」,這當作歷史事實敘述一下自然也未可厚非,問題是體會行文的口氣,作者也是傾向於相信的。(可與《陳涉世家》比較,在那篇里,卜者教陳勝、吳廣裝神弄鬼,作者明白表示那是假的。)相信真有所謂報應,現在看來當然是可笑的迷信,因而是大精華中的小糟粕,我們講讀時顯然應該捨棄它。例(2),《典論·論文》是一篇名文,見解和辭章都是出類拔萃的;只是這裡引的幾句話,強調個人的成名、傳名,在當時縱使是不可不有的思想,現在看來總是不合適的,所以講讀時也應該捨棄它。例(3),《與韓荊州書》也是一篇名文,因為有名,所以還從其中生出「識荊」這個典故。在唐朝,為出頭而求名人提拔是很多人走的路,李白當然也可以這樣做。不過像這裡引的一些話,放在韓朝宗身上就未免太誇大,因為他的地位不過是荊州刺史之下的一個「長史」,怎麼就能「侔神明」「動天地」呢?為求助而把對方吹上天,這苛刻一些說是「謅」,與「謫仙人」的雅號是不相稱的,所以也應該算作糟粕。例(4),大家都承認《師說》是一篇思想好的文章,所以幾乎到處都選它。「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的話,在當時這樣說似乎也沒有什麼,因為社會情況就是如此。只是現在看來,總不能不算美中不足,所以講讀時應該認識,這是舊時代士大夫的偏見,不足為訓。例(5),《蘭亭集序》也是一篇名義,篇幅不長,可是記事、寫景、言情都富有詩意,所以一直為人們所愛讀。只是就思想感情說,終嫌過於突出士大夫的閑適。上面引的幾句更退後一步,變為消沉,由好的作品有移情作用這個角度看,我們是不應該吸取的。例(6),歸有光的文章長於以瑣事抒深情,《項脊軒志》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內容很瑣細,可是寫人寫景都描畫入微,並能於委曲的情節中顯示人的心境,所以感染人的力量很強。缺點(由現在看)是情調太低沉,彷彿總是在說,完了,什麼都過去了!自然,我們應該承認,人人有感傷的權利;不過作為選來的讀物,尤其對於年輕人,過於感情低沉、性情脆弱,如果還有影響的力量,那是不合適的。例(7),在文學史上,《歸去來辭》更加有名,歐陽修甚至說,晉朝只此一篇可以算作文章。內容也好,亂世棄官不作,回家務農,確是值得讚揚。從辭章方面看也是上好的,寫情寫景都很真切,並且協韻,有濃厚的音樂性。只是上面引的幾句,道家的任其自然、一切無所謂的氣味太重,作為現在的讀物是不宜於吸取的。例(8),《黃岡竹樓記》寫得很精鍊,素材,安排,寫景,言情,都很講究,確是值得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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