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擇善而從

講讀文言,有時由於對照不同的版本,或者採用集注並有詳細校記的版本,或者翻閱前人的校勘篇什,如顧炎武《日知錄》、王引之《經義述聞》之類,會碰到文字、斷句(標點)、解釋間或不同的情況。怎麼處理?下面舉例談談這個問題。

一、文字方面

五代以前,典籍都是靠輾轉抄錄流傳下來的,流傳的路徑不同,字句就難得盡同,有的差得少,有的差得很多。刻板印刷術流行以後,詩文刻板以前,稿或經過改動,或經過傳抄,或者同一內容而不只一種版本,文字也免不了彼此不同。我們講讀的時候,遇見這種情況怎麼辦?針對不同的情況,大致有三種辦法。

先說第一種情況,是兩種說法都通,不能明顯地分別高下。例如:

(1)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韓愈《師說》)

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類也,位卑則足羞,官·大則近諛。(同上)

(2)·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歸有光《項脊軒志》)

·積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同上)

(3)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同上)

例(1),「相似」和「相類」,意思完全相同;「官盛」和「官大」,意思也無別,有人會說,還是「官盛」對,因為這是引用《禮記·中庸》「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但是有人也許反駁,你怎麼知道這是引用?韓愈是未必喜歡引用的。總之,兩種說法難分高下。例(2),「借書」和「積書」意義不同,「借書」強調自己貧苦而好學,「積書」強調自己勤慎好學,究竟作者是想強調什麼呢?我們自然無法知道,所以只能承認兩種說法都通。例(3),兩種說法差別更大了,甚至牽涉到孔子同《易經》和易傳究竟有無關係的問題;可惜文獻不足,我們難於確知當時的實況,也就只好承認兩種說法都通了。

像以上這種情況,我們講讀時可以任選一種;當然,能夠知道另外還有什麼說法就更好。

第二種情況是兩種說法都說得過去,可是其中一種顯然好一些或好得多。例如:

(4)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韓愈《張中丞傳後敘》)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巡傳》。(同上)

(5)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論語·學而》)

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也。」(同上)

(6)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同上)

例(4),「元和二年」是這篇文章的開頭,上文沒有提到「張巡」,忽然出現「巡傳」,誰能知道「巡」是指「張巡」呢?文章顯然不宜這樣寫。例(5),「貧而樂」,用顏回「不改其樂」的意思自然也通,不過意義遠沒有「樂道」深(不是無所為而樂,而是對大道有愛好),並且「貧而樂道」與「富而好禮」對舉,文從字順,讀起來也好得多。例(6),陶澍《陶靖節集》注引蘇東坡的話說:「陶公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俗本作望,則既採菊,又望山,意盡于山,無餘蘊矣,非淵明意也。見南山者,本是採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未可於文字精粗間求之。」這分析得很對,「見」比「望」確是好得多。

像以上這種情況,講讀時遇見,要辨明是非,分別好壞,選取一種而放棄另一種。這雖然是個麻煩的工作,可是有好處,能夠鍛煉思路,提高理解文言的能力。

第三種情況是兩種說法一對一錯。例如:

(7)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柳宗元《鑽鉧潭西小丘記》)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壯者,殆不可數。(同上)

(8)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陶淵明《桃花源記》)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親往。未果,尋病終。(同上)

(9)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

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同上)

例(7),「奇狀」與「奇壯」比較,「壯」顯然是誤字。例(8),「規往」與「親往」比較,看下文,可以知道「親往」是錯的,因為既已「親往」,就不會有「未果」的事,「規往」是計畫前往,想前往,可是天不遂人願,竟沒有去成,不久病死了,正是合情合理。例(9),俞樾《古書疑義舉例》六說得很對:「按寡貧二字,傳寫互易。此本作『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貧以財言,不均亦以財言,不均則不如無財矣,故不患貧而患不均也。寡以人言,不安亦以人言,不安則不如無人矣,故不患寡而患不安也。」(按本文中也有「均無貧」的話)據此,可知傳本「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說法是錯的。

像以上這種情況,講讀時遇見,更要辨明是非,放棄錯誤的而選取正確的。同以上第二種情況一樣,這種辨是非、定取捨的麻煩可以鍛煉思路,所以並非不值得。

二、斷句(標點)方面

舊時代,文言典籍沒有標點,一篇文章,字字相連,一寫到底。初學自然會感到斷句困難,所以從漢代經師起有所謂章句之學。用現代的標點符號標點文言典籍,比只分章斷句要難得多,比如一個不知名的人名,姓名的第三個字併入下文也通,畫人名號就要大費斟酌;引文,前有「曰」「雲」等字樣,加引號上半不難,到何處為止常常沒有標誌,加引號下半就難了。還有,文言簡約,同樣的語句篇章,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因而標點會彼此不同。不同,有的關係不大,就是說,意思或語句的語法關係不受影響,如王安石《傷仲永》里「予聞之也久明道中從先人還家於舅家見之十二三矣」這節話,可以這樣斷句:

a.予聞之也久,明道中,從先人還家,於舅家見之,十二三炎。

也可以這樣斷句:

b.予聞之也久。明道中從先人還家,於俯家見之,十二、三矣。

兩種斷句法不同而意思無別。不過有時候不是這樣,而是因標點不同而意思有別,這就產生選取的問題。因標點不同而需要選取,情況和辦法也可以分為三種。

第一種情況是兩種點法都說得過去,難定哪一種是作者的原意。例如:

(1)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宋濂《送東陽馬生序》)

寓逆旅,主人日再食(sì),無鮮肥滋味之享。(同上)

(2)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左傳》庄公十年)

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同上)(3)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論語·八佾》)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同上)例(1),兩種斷句法字面意思雖然有別,可是所反映的事實還是一樣。例(2),兩種斷句法意思差得很多:前一種,「下視」是眼睛向下看,「登軾」是從車上再向上而登軾;後一種,「下」是下車,然後「視」,「登」是由地面上車,然後扶「軾」而「望」。動作這樣不同,究竟哪種解釋對,不久前有不少爭論,結果是誰也說不服誰。各不相下,只好承認兩種解釋都通。例(3),兩種點法只是一個句號和一個問號之差,可是關係很大:用句號,意思就成為,到太廟這種聖地,自己應該謙遜,承認無知,所以每事問是合禮的;用問號,意思就成為,像太廟這種聖地,本應一切事物都合古禮,可是偏偏不合古禮,所以每事問(以表示指責),這能算作合禮嗎?兩種解釋究竟哪種對呢?我們無法知道當時太廟禮器的情況,孔子的話又太簡略,所以只好承認有兩種可能了。

像以上這種情況,講讀時遇見,最好是「多聞闕疑」,承認說得通的講法不只一種。

第二種情況是兩種點法,從表面看都說得過去,可是仔細捉摸,其中一種比另一種圓通。例如:

(4)歌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繄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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