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典故探原

文言與現代漢語差別相當大,在大家日常都用現代漢語的時候,給別人講文言或自己讀文言,因為生疏,會感到很多困難。困難中最大的一種是文言作品常常用典(也稱「用事」「隸事」)。典故的出處成千上萬,如果不知道出處,有很多就不能理解或不能確切地理解。人所知有限而典故無涯,因而通曉典故的困難就比較難於解決。本文自然也不能提供什麼靈丹妙藥,只是想談談有關這個問題的一些粗略情況,希望對於初學的人能夠有些幫助。

先說說什麼是用典。用定義的形式說是:用較少的詞語拈舉特指的古事或古語以表達較多的今意。看下面的例:

(1)(趙明誠)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李清照《金石錄後序》)

(2)弟則慮多口之不在彼也,如履如臨,曷能已已。(林則徐《答龔定庵書》)

(3)吹竽已濫,汲綆不修。(馬端臨《文獻通考序》)例(1),「分香賣履」是引用陸機《吊魏武帝文》引魏武帝遺令的古事,以表達掛心身後的私事。例(2),「如履如臨」是引用《詩經·小雅·小旻》「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古語,以表達環境特別艱險。例(3),「吹竽已濫」是引用《韓非子·內儲說上》南郭處士吹竽的古事,以表達無才而勉強充數;「汲綆不修」是引用《莊子·至樂》「綆短者不可以汲深」的古語,以表達學識淺陋,難當大任。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知道,所謂用典要具備三個條件:一、引古以說今;二、古事或古語是特指的;三、言簡而意多。按照第一個條件,歷史性的敘述,本意就在介紹古事,不是用典。這裡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第二個條件,古事或古語是特指的,因為這牽涉到用典和非用典的分界問題。這個問題很難處理,因為明確的界限是沒有的。俗語說,千古文章一大抄,我們說話,寫文章,小至一字一詞都是過去就有的,這不也是用古嗎?關鍵就在於所謂古是不是特指。例如我們說「駑馬」,心中只想到「才能平常」,這不是特指,所以不算用典;說「駑馬十駕」,心中想到《荀子·勸學》,這是特指,所以算用典。這樣,從理論方面說,界限像是清楚了;不過碰到具體語句,那就未必沒有麻煩。常見的麻煩有兩種:一、古事或古語凝縮為常用詞語(包括成語),如行李、賭東道、一鼓作氣,就來源說是典故,可是用的人幾乎都不會想到它們的老家《左傳》,這算不算用典呢?不好說。二、語句相似或相同,如王羲之《蘭亭集序》「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與劉琨《答盧諶書》「知聃周之為虛誕,嗣宗之為妄作」句法相似,是不是引用呢?也難說;再如鄭板橋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中說「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話很平常,用在這裡很順適,這是不是引用楊惲《報孫會宗書》中的「長為農夫以沒世矣」呢?自然只有問鄭板橋才知道。總之,用典與非用典的界限並不是處處都清楚;對於這類交界地方的不清楚,除了安於不求甚解以外,恐怕沒有什麼好辦法。

文言常常用典,因為文人喜歡用典。喜愛而成為癖好,於是提起筆來就想擺弄一下肚子里的古董。其結果是典故不只充斥於詩文,而且泛濫到詩文以外。詩文之外用典,常見的有人名,如劉知幾,用《易經·繫辭下》「知幾其神乎」;孟浩然,用《孟子·公孫丑上》「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胡三省,用《論語·學而》「吾日三省吾身」。有地名(包括園亭齋室等),如桃源縣,用陶淵明《桃花源記》;松江縣別名雲間,用《世說新語·排調》陸雲所說「雲間陸士龍」;拙政園,用潘岳《閑居賦》「此亦拙者之為政也」;滄浪亭,用《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遂初堂,用孫綽《遂初賦》;知不足齋,用《禮記·學記》「是故學然後知不足」。有書名,如《雞肋編》,用《三國志·武帝紀》建安二十四年注引《九州春秋》所記楊修語「夫雞助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齊東野語》,用《孟子·萬章上》「齊東野人之語也」;《管錐編》,用《莊子·秋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其他可以類推。

這樣喜歡用典是為什麼呢?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一個大概是炫學,以為不這樣就不夠典雅,不能顯示自己有學問。這種心理可以舉黃山谷為代表,他推崇杜詩韓文,因而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再如王荊公,學力深,魄力大,常常目空一切,可是看到蘇東坡詠雪的詩,其中「玉樓」「銀海」引用道書,卻大為讚歎。其次,有不少人底子厚,古書熟,提筆表意,古事古語羅列眼前,因而隨手拈來,並不在意就用了典。再其次,隨手拈來慣了,用典成為輕車熟路,不用反而要費力。再再其次,到用典成為風氣的時候,有些人就會覺得,有的篇什,用典寫出來比不用典好玩,如蘇東坡《次韻黃魯直嘲小德》詩,通篇用小老婆典,用意就是這樣。此外還有個重要的理由,有時候用了典,表達效果可以更好(這一點留待下節詳說)。

喜歡用典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炫學,這刻薄一些說是想吹牛,其結果自然會出毛病。病之一是可不用而強用,弄得生硬彆扭。這一點前人早有評論,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十二引《洪駒父詩話》:「世謂兄弟為『友於』,謂子孫為『詒厥』者,歇後語也。子美詩曰:『山鳥山花皆友於。』退之詩:『誰謂詒厥無基址。』韓杜亦未能免俗,何也?」又如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病之二是競用僻典,鑽牛角尖,使人讀了不知所云。古書,有常見的,有罕見的;就舊時代說,有一般讀書人都讀的,有一般讀書人不讀的。常見都讀的書,如經傳、先秦諸子、前四史等,其中的事迹和語句,讀書人差不多都熟悉,引用和閱讀自然輕而易舉。平心而論,輕而易舉當然是優點,可是由意在炫學的人看來卻是個缺點,因為不能顯示自己鶴立雞群。怎麼辦?辦法是避熟就生,到一般人不知或不讀的,如佛書、道書、雜史、筆記、小說、偏僻文集等典籍里去找材料。這樣搜索來的奇貨,一般人看見莫名其妙,要待識寶的異人來了,買賣雙方才會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這種莫逆於心的故事,歷代筆記里記載不少,只舉一例,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上:「晏殊嘗進牡丹詩,表云:『布在密清之囿,『密清』二字,人多不曉,蓋用《東京賦》中語:『京室密清,罔有不韙。』」「我獨知」,這一點點樂趣顯然是用「他人皆不知」的巨大代價換來的。

用典,即使不是僻典,也總是與歇後語甚至謎語有相似之處,肚子里古董不多的人讀了,難免要問:「此話怎講?」《南史》記一件事就正好說明這種情況,卷十三《彭城王義康傳》說義康淺陋,有一次問袁淑多大歲數,袁淑說「陸機入洛之年」。義康不解,說:「身不讀書,君無為作才語見向。」可以直說而曲說,勞人發問,這應該說是用典的致命傷。這樣評論,昔人聽了會以為太過分;那就算說給今人聽也好。今人接觸古籍的機會不多,讀文言,直說的語句尚且感到隔膜,何況看到語句,要暫且放下,先到自己沒有去過的地方查尋出處,然後回來領會意義呢?說話,寫文章,是為了人家了解,用典的結果是難了解,這就成為作繭自縛。解救自縛的一個好辦法是自解,如顧亭林作詩,典故的出處常常用自注的形式說明,這很好,可惜這樣自解的人太少了。關於用典難解的弊病,昔人也不是沒有同感。因為有同感,所以舊時代有成千上萬的人把畢生精力耗在注釋工作上(舊注主要是引古證今)。注釋是個苦事,要博;可是不管怎樣博,總難免漏,或者踏破鐵鞋無覓處;甚至注錯(顧亭林《日知錄》卷二十七指出不少)。這是用典弊病的發展,殃及池魚。用典的弊病如此之大,所以有的人就持反對態度。其輕者是說用典未必好,如陸遊《老學庵筆記》卷七:「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如《西昆酬唱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為追配少陵,可乎?」進一步是說不用典反而好,如《人間詞話》卷上:「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更甚者是形諸嘲罵,如《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八引《類苑》:「填塞故實,舊謂之點鬼簿,今謂之堆垛死屍。」

以上說了些用典的壞話。但這只是一面,還有另一面的優點我們也不能不承認。這可以分作五項來談。

1.文化是連續的,人生在任何時代都要繼承,傳授。古事古語是文化的一部分,我們既要繼承,又要傳授。在繼承傳授中提到、利用,不只是自然的,也是當然的,或說是合法的。如果我們因其是古典而就不用,那麼近典呢?例如魯迅著作及其他經典,難道可以反對引用嗎?容忍近而不能容忍古是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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