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讀音小議

念白話文,讀音有對錯問題(以普通話為標準,下同)。錯有多種情況,其中重要的一種是:同一形體(如「間」)有不同的讀法(jiān,jiàn),應該讀那種的時候(如晴jiàn多雲)卻讀成這種(晴jiān多雲)。這類讀音對錯問題是現在通行語言里的問題,本文是談文言,可以不管。

念文言作品,有些字讀音怎樣算對,怎樣算錯,問題很複雜。為了今天有用,可以把問題簡化。一、我們可以不管古音或舊音問題。因為:a.搞不清楚。譬如說,孔子總念過「關關雎鳩」吧?那究竟是什麼韻味?恐怕很難摹擬。等而下之,到唐朝李杜,當然也要念,什麼韻味?我們只知道必不同於孔子,可是也很難摹擬。b.即使能夠搞清楚也沒有用,因為我們要用現代普通話的語音系統讀。舉例說,數字「一」「七」「八」「十」,舊音都不讀平聲,現在都讀平聲了。又如「日」「月」「木」「肉」,舊音都是入聲字,現在詞典都注去聲了(漢語拼音也沒有表示入聲的符號)。二、文言典籍中有很多字,現代漢語不用或幾乎見不到了,怎樣讀音,可以靠《辭源》《辭海》或《康熙字典》《中華大字典》一類書確定,自然不會因為望文生音而致誤,這裡也可以不管。需要注意的是這樣一些字,現代漢語中仍然常見,可是文言中的某種用法,照舊習慣要另讀的,如「女」讀rǔ,「內」讀nà;「(口)占」讀zhàn,「王(天下)」讀wàng;「(矛)盾」讀shǔn,「(大)乘」讀shèng;「淺淺」讀jiānjiān,「丁丁」讀zhēngzhēng;「(皋)陶」讀yǎo,「龜茲」讀qiūcí;「可汗」讀kèhán,「南無」讀nāmó;等等。這類字,容易望文生音;是不是望文生音一定算錯呢?還是有的算錯有的可以不算錯呢?很明顯,如果望文生音可以不算錯,講讀文言就可以少一些負擔。這個問題很不簡單。此外,還有個牽涉更廣的問題:文言是舊時代的事物,讀音完全不顧舊習慣行得通嗎?問題大而多,決非一兩個人的片斷想法所能解決;這裡只想分析一下問題的大致情況,以期講讀的時候能夠心中有數,或者進一步知道如何取捨。

我們可以先從「負擔」談起。沒有負擔比有負擔輕鬆,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但是分析問題不當這樣籠而統之,因為負擔也會有質的不同:有的是無謂的,有的是必要的。無謂的可以扔掉,必要的不能扔掉。就某字的某種用法須另讀說,如果放棄此另讀會引起誤解或招來不便,這個另讀,作為一種負擔說,就是必要的,反之是無謂的。這個原則容易說,估計也容易取得多數人同意;困難在於用它去甄別具體的字。臂如說,我建議此後讀《孟子》「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王」就讀陽平好了,估計我的學生會同意,我的老師就未必同意。萬一意見不同,處理得都心平氣和還是困難的。

不過,減輕負擔,作為處理文言讀音的一個原則,還是可取的,甚至是不得不取的。何以言之?有事實為證。一、有些字的另讀過於瑣細,維持它像是很彆扭,大家早已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如「出使」「治國」「慰勞」「忠告」,現在都照字面讀,而不讀出shì、chí國、慰lào、忠gù了。二、普通話審音委員會審異讀詞的時候,碰了一點文言的邊,已經用了減輕負擔這個原則。如「(操)行」讀xíng,不讀xìng;「(不)勝(枚舉)」讀shèng,不讀shēng;「(口)吃」讀chī,不讀jī;「葉(公好龍)」讀yè,不讀shè。(可惜沒有擴而大之,把現代漢語里不見或罕見的文言另讀也用這個原則清理一下。如果這樣清理了,講讀文言的人就可以輕裝上陣,那真是功德無量。)三、辭書也已經悄悄地用了這個原則。以《辭海》為例,遇到某字文言另一用法另讀的情況,多數是另條注音,這表示「應該」另讀;少數則不這樣處理。其中又分兩種,一種數量不多,是註明「讀音」(意思大概是這樣讀也可以);一種數量較多,是註明「舊讀」,這表示現在「不必」另讀,可輕裝則輕裝了。四、望文生音,不管另讀也是將來的大勢所趨。如「(再)三」,很少人讀sàn;「(游)說」,很少人讀shuì;作姓用的「仇」「蓋」,連本人也望文生音,不讀qiú、gě了。五、有些字的另讀,似乎放棄了更順當一些。如「文(過飾非)」不讀wèn,當贈送講的「遺」不讀wèi,「滑(稽)」不讀gǔ,「(阿)房(宮)」不讀páng,不是很好嗎?

減輕負擔的原則,說得更周密一些是,凡是照字面讀而不影響意義的表達和理解的,就放棄另讀。這個原則容易定,可是運用起來又會遇到疑難。難不在兩端而在中間。一端是明顯可以放棄的,如一般詞語的「數」(當屢次講讀shuò),「倩」(當女婿講讀qìng),專名的「(仆)射」(讀yè),「(酈)食其」(讀yìjī),等等,照字面讀都不至引起誤解,放棄另讀沒有問題。一端是明顯不能放棄的,如「責」通「債」,「信」通「伸」,「識」通「志」;「(數)奇」讀jī,「(宮商角)徵(羽)」讀zhǐ,「(白雲)觀」讀guàn,照字面讀會引起誤解,就不好放棄。中間的,字數未必很多,類型卻千變萬化,如何去取要仔細考慮,甚至要個別解決,這裡不能詳談。

這裡必須多考慮的是,講讀文言的時候,遇見這類問題怎麼辦。很明顯,語言是大家共用的交際工具,專就讀音說,某字怎樣讀,只能由約定俗成定之,或主管部門(如審音委員會)定之,個人,不論有什麼想法,總不當擅自作主。我個人的想法,有兩條路可走。一條,完全照辭典,如「稽首」讀qǐshǒu,「親串」讀qīnguàn,「朱提」讀shúshí,「單于」讀yú,「冒頓」讀mòdú,等等;辭典註明「讀音」的,或從讀音或不從讀音;辭典註明「舊讀」的,告訴學生或自己記得,舊日有另讀,今可不從。另一條路,酌量運用減輕負擔的原則,向學生講明或自己記得,某字的某種用法有另讀,從不從皆可。

前面說,文言讀音問題很複雜。以上只談了複雜的一個方面;還有另一個方面,來自文言的常用花樣,調平仄和協韻。於是問題來了,如果完全照現代普通話的語音讀,而且酌量求減輕負擔,而這樣碰巧與調平仄和協韻的要求衝突,怎麼辦?一條路是不管,這就會失掉由調平仄和協韻而來的聲音美;一條路是顧全聲音美,追逐舊讀,這樣不只不能減輕負擔,反而要比辭典保留的走得更遠。看下面的例:

(1)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丘遲《與陳伯之書》)

(2)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李白《憶秦娥》)

例(1)「出」,舊音是入聲字,現代漢語讀平聲;如果讀作平聲,與「軍」平仄失調。「別」也是入聲字,現代漢語讀平聲;如果讀作平聲,與「咽」「月」不能協韻。要是顧全聲音美,就要找回舊音,讀作仄聲。(這裡說仄聲,因為普通話沒有入聲,只能讀作去聲。因此,嚴格地說,所謂追逐舊音,只能大致地追逐到「仄」,不能細緻地追逐到「入」。)

講讀文言,割捨聲音美也是一件難事;如果不能割捨,那就只好在讀音方面忍受一些麻煩。幸而這樣的麻煩並不很多,習慣了負擔也不至過重。下面分類舉一些例,以便知道哪些地方需要注意。

散文是「散」的,但是有時候也有平仄協調的問題。

(3)民愨則財用·足,民侈則饑寒·生。(《鹽鐵論·本議》)

(4)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范仲淹《岳陽樓記》)

例(3)「足」,例(4)「峽」,舊都讀仄聲;現在讀平聲,與平聲「生」「湘」不協調。還可能有不協調的問題。

(5)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老子》第三十九章)

(6)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莊子·秋水》)例(5),清、寧、靈、盈、生協韻;「貞」舊讀g,與以上幾個字協韻,現在讀zhēn,不協韻。例(6),「百」是入聲字,用漢語拼音表示讀bò,與「若」協韻;現在讀bǎi,不協韻。

比散文規矩嚴一些的是駢文,講究對偶,用現在音讀,平仄不協調的情況有時候會出現。

(7)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美終則誄·發,圖像則贊·興。……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蕭統《文選序》)(8)孟嘗高·潔,空餘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王勃《滕王閣序》)

例(7),「發」「國」「牘」舊讀仄聲,與平聲「興」「軍」「章」協調;現在讀平聲,不協調。例(8),「潔」「哭」舊讀仄聲,與平聲「狂」「心」協調;現在讀平聲,不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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