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旅行的享受

論遊覽

旅行在從前是行樂之一,但現在已變成一種實業。旅行在現代確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政府和所設的旅行機關,已儘力下了一番工夫以提倡旅行;結果是現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幾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過旅行到了現代,似乎已是一種沒落的藝術。我們如要了解何以謂之旅行,我們必須先能辨別其實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種虛假旅行。

第一種虛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必進。這種心胸的必進,現在似乎已行之過度;我很疑惑一個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夠這般容易地改進。無論如何,俱樂都和演講會對此的成績都未見得良好。但我們既然這樣專心於改進我們的心胸,則我們至少須在閑暇的日子,讓我們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這種對旅行的不正確的概念,產生了現代的導遊者的組織。這是我所認為無事忙者令人最難忍受的討厭東西。當我們走過一個廣場或銅像時,他們硬叫我們去聽他講述生於一七七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見過女修道士帶著一群學校兒童去參觀一所公墓,當她們立在一塊墓碑前面時,一個修道士就拿出一本書來,講給兒童聽,死者的生死月日,結婚的年月,他的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許多不知所云的事實。我敢斷定這種廢話,必已使兒童完全喪失了這次旅行的興趣。成年人在導遊的指引之下,也交成了這樣的兒童,而有許多比較好學不倦的人,竟還會拿著鉛筆和日記簿速記下來。中國人在有許多名勝地方旅行時,也受到同樣的麻煩。不過中國的導遊不是職業人員,而只是些水果小販、驢夫,和農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職業導遊活潑,但所講的話則不像職業導遊那麼準確。某一天,我到蘇州去瀏覽虎丘山,回來時,腦筋中竟充滿了互相矛盾的史實和年代,因為據引導我的販橘童子告訴我,高懸在劍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橋,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妝處(實則西施的梳妝台遠在十里之外)。其實這童子只不過想向我兜賣一些橘於,但因此居然使我知道民間傳說怎樣會漸漸地遠高事實,而變為荒誕不經。

第二種虛假的旅行,即為了談話資料而旅行,以便事後可以誇說。我曾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產地虎跑,看見過旅行者將自己持杯飲茶時的姿勢攝入照片。拿一張在虎跑品茶的照片給朋友看,當然是一件很風雅的事情,所怕的就是他將重視照片,而忘卻了茶味。這種事情很易使人的心胸受到束縛,尤其是自帶照相機的人,如我們在巴黎或倫敦的遊覽事中所見者。他們的時間和注意力已完全消耗於拍攝照片之中,以致反而無暇去細看各種景物了。這種照片固然可供他們在空閑的時候慢慢地閱看,但如此的照片,世界各處哪裡買不到,又何必巴巴地費了許多事特地自己跑去拍攝呢。這類歷史的名勝,漸漸成為誇說資料,而不是遊覽資料。一個人所到的地方越多,他所記憶者也越豐富,因而可以誇說的也越多。這種尋求學問的驅策,使人在旅行時不能不於一日中,求能看到最可能的多數的名勝地。他手裡拿著一張遊覽地點程序表,到過一處,即用鉛筆划去一個名字。我疑心這類旅行家在假期中,也是講究效能的。

這種愚拙的旅行,當然產生了第三種的虛偽旅行家:即定了遊覽程序的旅行家。他們在事先早已能算定將在奧京或羅京耽擱多少時候。他們都在起程之前,先預定下遊覽的程序,臨時如上課一般的切實遵時而行。他們正好似在家時一般,在旅行時也是受月份牌和時鐘的指揮的。

我主張真正的旅行動機,應完全和這些相反。第一,旅行的真正動機應為旅行以求忘其身之所在,或較為詩意的說法,旅行以求忘卻一切。凡是一個人,不論階級比他高者對他的感想怎樣,但在自己的家中,總是惟我獨尊的。同時他須受種種俗尚、規則、習慣和責任的束縛。一個銀行家總不能做到叫別人當他是一個尋常人看待,而忘卻自己是一個銀行家。因此在我看來,旅行的真正理由實是在於變換所處的社會,使他人拿他當一個尋常人看待。介紹信於一個人做商業旅行時,是一件有用之物,但商業旅行是在本質上不能置於旅行之列的。一個人倘在旅行時帶著介紹信,他便難於期望恢複他的自由人類的本來面目,也難於期望顯出他於人造的地位之外的人類天然地位。我們應知道一個人到了一處陌生地方時,除了受朋友的招待,和介紹到同等階級的社會去周旋的舒適外,還有比這更好的,由一個童子領著到深山叢林里去自由遊覽的享受。他有機會去享受在餐館裡做手勢點一道薰雞,或向一個東京警察做手勢問道的樂趣。得過這種旅行經驗的人,至少在回到家裡後,可以不必如平時地一味依賴他的車夫和貼身侍者了。

一個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個流浪者,經歷著流浪者的快樂、誘惑和探險意念。旅行必須流浪式,否則便不成其為旅行。旅行的要點於無責任、無定時、無來往信札、無嚅嚅好問的鄰人、無來客和無目的地。一個好的旅行家絕不知道他往哪裡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遭從何處而來。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姓名。屠隆曾在他所著的《冥廖子游》中很透徹地闡明這一點。——這遊記我譯引在下文裡邊。他在某處陌生的地方並無一個朋友,但恰如某女尼所說:「無所特善視者,盡善視普世人也。」沒有特別的朋友,就是人盡可友,他普愛世人,所以就處身於其中,領略他們的可愛處,和他們的習俗。這種好處是坐著遊覽汽車看古迹的旅行家所無從領略的。因為他們只有在旅館裡邊,和從本國同來的遊伴談天的機會。最可笑的是有許多美國旅行家,他們到巴黎之後,必認定到同游者都去吃的餐館中去吃飯,好似藉此可以一見同船來的人,並可以吃到和在家時所吃一樣的烘餅。英國人到了上海之後必住到英國人所開設的旅館裡邊去,在早餐時照常吃著火腿煎蛋,和塗著橘皮醬的麵包,閑時在小飲室里坐坐,遇到有人邀他坐一次人力車時,必很羞縮地拒絕。他們當然是極講究衛生的,但又何必到上海去呢?如此的旅行家,絕沒有和當地的人士在精神上融合的機會。因此也就喪失了一種旅行中最大的益處。

流浪精神使人能在旅行中和大自然更加接近。所以這一類旅行家每喜歡到闃無人跡的山中去,以便可以幽然享受和大自然融合之樂。所以這些旅行家在預備出行時,絕不會到百貨公司去費許多時刻選購一套紅色或藍色的游泳衣,買唇膏尚可容許,因為旅行家大概都是崇奉唇騷者,喜歡色色自然,而一個女人如若沒有了好唇膏,便會不自然的。但這是終究為了他們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濱去的緣故,而在這種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發生更深的關係的益處的。往往有人到了一處名泉欣然自語說:「這可真是幽然獨處了。」但是在旅館吃過晚飯在起居室內拿起一張報紙隨便看看時,即看見上面載著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過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獨」步時,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樂地知道某丙夫婦也將要到這幽靜的山谷中來度夏。接著就是某甲夫人請某乙全家吃茶點,某乙請某丙夫婦打牌。你並能聽見某丙夫人喊著說:「奇啊,這不是好像依舊在紐約嗎?」

我以為除此以外,另有一種旅行,不為看什麼事物,也不為看什麼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過是松鼠、麝鼠、土撥鼠、雲和樹。我有一位美國女友曾告訴我,有一次,她怎樣被幾個中國朋友邀到附近杭州的某山去看「虛無一物」。據說,那一天早晨霧氣很濃。當她們上山時,霧氣越加濃厚,甚至可以聽得見露珠滴在草上的聲音。這時除了濃霧之外,不見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須上去,因為頂上有奇景可見呢。」她的中國朋友勸她說。於是她再跟著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見遠處一塊被雲所包圍的怪石,別人都視作好景。「那裡是什麼?」她問。「這就是倒植蓮花。」她的朋友回答。她很為懊惱,就想回身。「但是頂上還有更奇的景緻哩。」她的朋友又勸說。這時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棄反抗,所以依舊跟著別人上去。最後,她們已達山頂,四圍只見一片雲霧,和天邊隱約可見的山峰。「但這裡實在沒有什麼可看啊。」她責問說。「對了,我們特為上來看虛無一物的。」她的中國朋友回答她說。

觀看景物和觀看虛無,有極大的區別。有許多特去觀看景物的,其實並沒有看到什麼景物,但有許多去觀看虛無的倒反而能看到許多事物。我每聽到一位作家到外國去「搜集新著作的資料」時,總在暗暗地好笑,難道他的本鄉本國中,其人情和風俗上已沒有了可供他採集的資料嗎?難道他的論文資料竟已窮盡嗎?紡織區難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嗎?格恩賽島太沉寂,不足以為一部傑出小說的背景嗎?所以我們須回到「旅行在於看得見物事的能力之哲學問題」,這就可使到遠處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間閑步之間,失去它們的區別。

依金聖嘆之說,兩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須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劇曲《西廂記》的評語中所說:「胸中的一副別才。眉下的一副別眼。」其要點在於此人是否有易覺的心,和能見之眼。倘若他沒有這兩種能力,即使跑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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