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

五明一個嫁到邊遠地方的姑媽,是個有了五十歲的老太太,因為聽到五明侄兒討媳婦,帶了不少的禮物,遠遠的趕來了。

這寡婦,年紀有一把,讓她那個兒子獨自住到城中享福,自己卻守著一些山坡田過日子。逢年過節時,就來油坊看一 次,來時總用背籠送上一背籠吃的東西給五明父子,回頭就背三塊油枯回去,用油枯洗衣。

姑媽來時五明父子就歡喜極了。因為姑媽是可以作母親的一切事,會補衣裳,會做鞋,會製造乾菜,會說會笑,這一家,原是需要這樣一個女人的!脾氣奇怪的毛伯,是常常因為這老姊妹的續弦勸告,因而無話可說,只說是請姑媽為五明的婚事留心的。如今可不待姑媽來幫忙,五明小子自己倒先把妻揀定了。

來此吃酒的姑媽,是吃酒以外還有做媒的名分的。不單是做媒,她又是五明家的主人。她又是阿黑的乾媽。她又是送親人。因此這老太太,先一個多月就來到五明油坊了。她是雖在一個月以前來此,也是成天忙,還彷彿是來遲了一點的。

因為阿黑家無女人作主,這乾媽就又移住到阿黑家來,幫同阿黑預備嫁妝。成天看到這乾女兒,又成天看到五明,這老太太時常歡得到流淚。見到阿黑的情形,這老太太卻忘了自己是五十歲的人,常常把自己作嫁娘時的蠢事情想起好笑。

她還深怕阿黑無人指教,到時無所措手足,就用著長輩的口吻,指點了阿黑許多事,又背了阿黑告給五明許多事。這好人,她哪裡明白近來的小男女,這事情也要人告才會,那真是怪事了。

當到姑媽時,這小子是規矩到使老人可憐的。姑媽總說,五明兒子,你是象大人了,我擔心你有許多地方不是一個大人。這話若是另一個知道這秘密的人說來,五明將紅臉。因為這話說到「不是大人」,那不外乎指點到五明不懂事,但「不懂事」這話,是不夠還是多餘?天真到不知天晴落雨,要時就要,餓了非吃不行,吃夠了又分手,這真不算是大人!一 個大人他是應當在節制以及慳吝上注意的,即或是阿黑的身,阿黑的笑和淚,也不能隨便自己一要就拿,不要又放手。

姑媽在一對小人中,看阿黑是比五明老成得多的。這個人在乾媽面前,不說蠢話,不亂批評別人,不懶,不對老輩缺少恭敬。一個乖巧的女人,是常常能把自己某一種美德顯示給某種人,而又能把某一種好處顯示給另外一種人,處置得當,各處都得到好評的。譬如她,這老姑媽以為是嫻靜,中了意,五明卻又正因為她有些地方不很本分,所以愛得象觀音菩薩了。

日子快到了,差八天。這幾天中的五明,倒不覺得歡喜。

雖說從此以後阿黑是自己家裡的人,要頑皮一點時,再不能借故了,再不能推託了,可是誰見到有人把妻帶到山上去胡鬧過的事呢?天氣好,趣味好,縱說適宜於在山上玩一切所要玩的事情,阿黑卻不行,這也是五明看得出的。結了婚,阿黑名分上歸了五明,一切好處卻失去了。在名分與事實上方便的選擇,五明是並不看重這結婚的。在未做喜事以前的一 月以來,五明已失去了許多方便,感到無聊;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也一天惶恐一天了。

今天在阿黑的家裡,他碰到了阿黑,同時有姑媽在身邊。

姑媽見五明來,彷彿以為不應當。她說,「五明孩子你怎麼不害羞?」

「姑媽,我是來接你老人家過油坊的,今天家裡殺雞。」

「你爹為什麼不把雞煮好了送到這邊來?」

「另外有的,接伯伯也過去,只她(指阿黑)在家中吃。」

「那你就陪到阿黑在一塊吃飯,這是你老婆,橫順過十天半月總仍然要在一起!」

姑媽說這話,意思是五明未必答應,故意用話把小子窘倒,試小子膽量如何。其實巴不得,五明意思就但願如此。他這幾日來,心上癢,腳癢,手癢,只是無機會得獨自同阿黑在一處。今天天賜其便,正是好機會。他實在願意偷偷悄悄乘便在做新郎以前再做幾回情人,然而姑媽提出這問題時,他看得出姑媽意思,他說:「那怎麼行?」

姑媽說:「為什麼不行?」

小子無話答,是這樣,則顯然人是頂靦腆的人,甚至於非姑媽在此保鏢,連過阿黑的門也不敢了。

阿黑對這些話不加一點意見,姑媽的忠厚把這個小子彷彿窘到了。五明裝痴,一切儼然,只使阿黑在心上好笑。

姑媽誰知還有話說,她又問阿黑,「怎麼樣,要不要一個人陪?」阿黑低頭笑。笑在姑媽看來也似乎是不好意思,其實則阿黑笑五明著急,深怕阿黑不許姑媽去,那真是磕頭也無辦法的一件事。

可不,姑媽說了。她說不去,因為無人陪阿黑。

五明看了阿黑一會,又悄悄向阿黑努嘴,用指頭作揖。阿黑裝不見到,也不說姑媽去,也不說莫去。阿黑是在做鞋,低頭用口咬鞋幫上的線,抬頭望五明,做笑樣子。

「姑媽,你就去吧,不然……是要生氣的。」

「什麼人會生我的氣?」

「總有人吧,」說到這裡的五明,被阿黑用眼睛嚇住了。其實這句話若由阿黑說來,效用也一樣。

阿黑卻說,「乾媽,你去,省得他們等。」

「去自然是去,我要五明這小子陪你,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不去。」

「你老人家不去,或者一定把他留到這裡,他會哭。」阿黑說這話,頭也不抬,不抬頭正表明打趣五明。「你老人家就同他去好了,有些人,脾氣生來是這樣,勸他吃東西就擺頭,說不餓,其實,他……」五明不願意聽下去了,大聲嘶嚷,說非去不行,且拖了姑媽手就走。

姑媽自然起身了,但還要洗手,換圍裙。「五明你忙什麼?

有什麼事情在你心上,不願在此多呆一會?」

「等你吃!還要打牌,等你上桌子!」

「姑媽這幾天把錢已經輸完了,你借吧。」

「我借。我要賬房去拿。」

「五明,你近來真慷慨了,若不是新娘子已到手,我還疑心你是要姑媽做媒,才這樣殷勤討好!」

「做媒以外自然也要姑媽。」阿黑說了仍不抬頭。五明裝不聽見。

姑媽說,「要我做什麼?,姑媽是老了,只能夠抱小孩子,別的事可不中用。」姑媽人是好人,話也是好話,只是聽的人也要會聽。

阿黑這時輪到裝成不聽見的時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聲,五明則笑。

過了不久剩阿黑一個人在家中,還是在納鞋想一點蠢事,想到好笑時又笑。一個人,忽然象一匹狗跳進房中來,嚇了她一跳。

這個人是誰,不必說也知道。正如阿黑所說,「勸他吃搖頭,無人時又悄悄來偷吃」的。她的一驚不是別的,倒是這賊來得太快。

頭仍然不抬,只顧到鞋,開言道:

「鬼,為什麼就跑來了?」

「為什麼,你不明白么?」

「鬼肚子里的事我哪裡明白許多。」

「我要你明白的。」

五明的辦法,是扳阿黑的頭,對準了自己;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口對口。他做了點獃事,用牙齒咬阿黑的唇,被咬過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隻右手,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經一望到,縮了轉去,摩到自己的耳朵。

這小子的神氣是名家畫不出的。他的行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這東西寫得出。說到這個人好壞,或者美醜,文字這東西已就不大容易處置了,何況這超乎好壞以上的情形。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嚇,凡事見機,看到風色,是每一個在真實的戀愛中的男子長處。這長處不是教育得來,把這長處用到戀愛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說,要五明這時來做詩,自然不能夠。但他把一個詩人嘔盡心血寫不成的一段詩景,表演來卻恰恰合式,使人驚訝。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們不見到你,會笑。」

「因為怕他們笑,我就離開了你?」

「你不怕,為什麼姑媽要你留到這裡,又裝無用,不敢接應?」

「我為什麼這樣蠢,讓她到爹面前把我取笑。」

「這時他們哪裡會想不到你是到這裡?」

「想!我就讓他們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搶了,丟到麻籃內去,他要人摟他的腰,不許阿黑手上有東西妨礙他。把鞋搶去,阿黑是並不爭的,因為明知爭也無益。「春官進門無打發是不走路的。米也好,錢也好,多少要一點。」而且例是從前所開,沿例又是這小子最記心好的一種,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託或慷慨兩種情形下,總之是無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說如了五 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換了樣子,她在施捨一種五明所要的施捨了。

五明說,「我來這裡你是懂了。我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場上去請抱斗賣米的經紀抱你一天好了。為什麼定要到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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