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成家

其實,當初堅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後來長期留了下來,又是為了荷西,不是為了我。我的半生,飄流過很多國家。高度文明的社會,我住過,看透,也嘗夠了,我的感動不是沒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們的影響。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將我的心也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

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我無意間翻到了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那期書里,它正好在介紹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釋的,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就莫名其妙,毫無保留的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B*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來定居時,因為撒哈拉沙漠還有一片二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地方,是西國的屬地,我懷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慾望就又一度在苦痛著我了。

這種情懷,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幾乎被他們視為一個笑話。

我常常說,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卻沒有人當我是在說真的。

也有比較了解我的朋友,他們又將我的嚮往沙漠,解釋成看破紅塵,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這些都不是很正確的看法。

好在,別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B*

等我給自己排好時間,預備去沙漠住一年時,除了我的父親鼓勵我之外,另外只有一個朋友,他不笑話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礦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來,等我單獨去非洲時好照顧我。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我不會改變計畫的。

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里受苦時,我心裡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

那個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荷西。

這都是兩年以前的舊事了。

B*

荷西去沙漠之後,我結束了一切的瑣事,誰也沒有告別。上機前,給同租房子的三個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關上了門出來,也這樣關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B*

飛機停在活動房子的阿雍機場時,我見到了分別三個月的荷西。

他那天穿著卡其布土色如軍裝式的襯衫,很長的牛仔褲,擁抱我的手臂很有力,雙手卻粗糙不堪,頭髮鬍子上蓋滿了黃黃的塵土,風將他的臉吹得焦紅,嘴唇是乾裂的,眼光卻好似有受了創傷的隱痛。

我看見他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劇烈的轉變,令我心裡震驚的抽痛了一下。

我這才聯想到,我馬上要面對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個重大考驗的事實,而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著浪漫情調的幼稚想法了。

從機場出來,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難控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半生的鄉愁,一旦回歸這片土地,感觸不能自己。

撒哈拉沙漠,在我內心的深處,多年來是我夢裡的情人啊!

我舉目望去,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的吹過,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壯而安靜的。

正是黃昏,落日將沙漠染成鮮血的紅色,凄艷恐怖。近乎初冬的氣候,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

荷西靜靜的等著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說:「你的沙漠,現在你在它懷抱里了。」

我點點頭,喉嚨被梗住了。

「異鄉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不是因為當時卡繆的小說正在流行,那是因為「異鄉人」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確切的稱呼。

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向來不覺得是芸芸眾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著的軌道,做出解釋不出原因的事情來。

機場空蕩蕩的,少數下機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著背包,一手提了一個枕頭套,跟著他邁步走去。

B*

從機場到荷西租下已經半個月的房子,有一段距離,一路上,因為我的箱子和書刊都很重,我們走得很慢,沿途偶爾開過幾輛車,我們伸手要搭車,沒有人停下來。走了快四十分種,我們轉進一個斜坡,到了一條硬路上,這才看見了炊煙和人家。

荷西在風裡對我說:「你看,這就是阿雍城的外圍,我們的家就在下面。」

遠離我們走過的路旁,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也有鐵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數幾隻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見了這些總愛穿深藍色布料的民族,對於我而言,這是走進另外一個世界的幻境里去了。

風裡帶過來小女孩們遊戲時發出的笑聲。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說不出的生氣和趣味。

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的滋長著,它,並不是掙扎著在生存,對於沙漠的居民而言,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優雅起來。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釋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終於,我們走進了一條長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磚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陽下。

我特別看到連在一排的房子最後一幢很小的、有長圓形的拱門,直覺告訴我,那一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間小屋走去,他汗流浹背的將大箱子丟在門口,說:「到了,這就是我們的家。」

這個家的正對面,是一大片垃圾場,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遠就是廣大的天空。

家後面是一個高坡,沒有沙,有大塊的硬石頭和硬土。鄰居們的屋子裡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不斷的風劇烈的吹拂著我的頭髮和長裙。

荷西開門時,我將肩上沉重的背包脫下來。

暗淡的一條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將我從背後拎起來,他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

這是一種很平淡深遠的結合,我從來沒有熱烈的愛過他,但是我一樣覺得十分幸福而舒適。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盡了,我抬眼便看見房子中間那一塊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鴿灰色的天空。

我掙扎著下地來,丟下手裡的枕頭套,趕快去看房間。

這個房子其實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間較大的面向著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橫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間,小得放下一個大床之外,只有進門的地方,還有手臂那麼寬大的一條橫的空間。

廚房是四張報紙平鋪起來那麼大,有一個污黃色裂了的水槽,還有一個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馬桶,沒有水箱,有洗臉池,還有一個令人看了大吃一驚的白浴缸,它完全是達達派的藝術產品—不實際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這時才想上廚房浴室外的石階去,看看通到哪裡。荷西說:「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幾天也買了一隻母羊,正跟房東的混在一起養,以後我們可以有鮮奶喝。」

聽見我們居然有一隻羊,我意外的驚喜了一大陣。荷西急著問我對家的第一印象。

我聽見自己近似做作的聲音很緊張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歡,真的,我們慢慢來布置。」

說這話時,我還在拚命打量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牆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上面沒有再塗石灰,磚塊接縫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掛在那兒。

抬頭看看,光禿禿吊著的燈泡很小,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牆左角上面有個缺口,風不斷的灌進來。打開水龍頭,流出來幾滴濃濃綠綠的液體,沒有一滴水。我望著好似要垮下來的屋頂,問荷西:「這兒多少錢一個月的房租?」

「一萬,水電不在內。」(約七千台幣)

「水貴嗎?」

「一汽油桶裝滿是九十塊,明天就要去申請市政府送水。」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語。

「好,現在我們馬上去鎮上買個冰箱,買些菜,民生問題要快快解決。」

我連忙提了枕頭套跟他又出門去。

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墳場,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來了,鎮上的燈光才看到了。

「這是銀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邊,郵局在法院樓下,商店有好幾家,我們公司的總辦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綠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黃土色的是電影院——。」「那排公寓這麼整齊,是誰住的?你看,那個大白房子里有樹,有游泳池——我聽見音樂從白紗窗帘里飄出來的那個大廈也是酒家嗎?」

「公寓是高級職員的宿舍,白房子是總督的家,當然有花園,你聽見的音樂是軍官俱樂部——。」

「啊呀,有一個回教皇宮城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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