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新娘

初次看見姑卡正是去年這個時候,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內,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兒。那時的姑卡梳著粗粗的辮子,穿著非洲大花的連身長裙,赤足不用面紗,也不將身體用布纏起來,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著趕她的羊,聲音清脆而活潑,儼然是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後來她來跟我念書,我問她幾歲,她說:「這個你得去問罕地,我們沙哈拉威女人是不知道自己幾歲的。」她和她的兄妹都不稱呼罕地父親,他們直接叫他的名字。罕地告訴我姑卡十歲,同時反問我:「你大概也十幾歲吧?姑卡跟你很合得來呢。」我無法回答他這個荒謬的問題,只好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半年多過去了,我跟罕地全家已成了很好的朋友,幾乎每天都在一起煮茶喝。有一天喝茶時,只有罕地和他的太太葛柏在房內。罕地突然說:「我女兒快要結婚了,請你有便時告訴她。」我咽下一口茶,很困難的問他:「你指姑卡嗎?」他是:「是,過完拉麻丹再十日就結婚。」拉麻丹是回教的齋月,那時已快開始了。

我們沉默地又喝了一道茶,最後我忍不住問罕地:「你不覺得姑卡還太小嗎?她才十歲。」罕地很不以為然的說:「小什麼,我太太嫁給我時才八歲。」我想那是他們沙哈拉威的風俗,我不能用太主觀的眼光去批評這件事情,所以也不再說話了。「請你對姑卡說,她還不知道。」姑卡的母親又對我拜託了一次。「你們自己為什麼不講?」我奇怪的反問他們。「這種事怎麼好直講?」罕地理直氣壯的回答我,我覺得他們有時真是迂腐得很。

第二天上完了算術課,我叫姑卡留下來生炭火煮茶喝。「姑卡,這次輪到你了。」

我一面將茶遞給她一面說。「什麼?」她不解的反問我。「傻子,你要結婚了。」我直接了當的說出來。她顯然吃了一驚,臉突然漲紅了,小聲地問:「什麼時候?」我說:「拉麻丹過後再十天,你知道大概是誰嗎?」她搖搖頭,放下茶杯不語而去,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面有憂容。

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在鎮上買東西,碰到姑卡的哥哥和另外一個青年,他介紹時說:「阿布弟是警察,罕地的部下,我的好朋友,也是姑卡未來的丈夫。」我聽見是姑卡的未婚夫,便刻意的看了他好幾眼。阿布弟長得不黑,十分高大英俊,說話有禮,目光溫和,給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回去時便去找姑卡,對她說:「放心吧!你未婚夫是阿布弟,很年輕漂亮,不是粗魯的人,罕地沒有替你亂挑。」姑卡聽了我的話,很羞澀的低下頭去不響,不過從眼神上看去,她已經接受結婚這個事實了。

在沙哈拉威的風俗,聘禮是父母嫁女兒時很大的一筆收入。過去沙漠中沒有錢幣,女方所索取的聘禮是用羊群、駱駝、布匹、奴隸、麵粉、糖、茶葉……等等來算的。現在文明些了,他們開出來的單子仍是這些東西,不過是用鈔票來代替了。

姑卡的聘禮送來那一天,荷西被請去喝茶,我是女人,只有留在家中。不到一小時,荷西回來對我說:「那個阿布弟給了罕地二十萬西幣,想不到姑卡值那麼多錢。」(二十萬西幣合台幣十三萬多。)「這簡直是販賣人口嘛!」我不以為然的說,心中又不知怎的有點羨慕姑卡,我結婚時一條羊也沒有為父母賺進來過。

不到一個月,姑卡的裝扮也改變了。罕地替她買了好幾塊布料,顏色不外是黑、藍的單色。因為料子染得很不好,所以顏色都褪到皮膚上,姑卡用深藍布包著自己時全身便成了藍色,另有一種氣氛。雖然她仍然赤足,但是腳上已套上了金銀的鐲子,頭髮開始盤上去,身體被塗上刺鼻的香料,混著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覺得她的確是一個沙哈拉威女人了。

拉麻丹的最後一日,罕地給他兩個小兒子受割禮,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那時姑卡已經很少出來了,我去她房內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臟破席子,唯一的新東西就是姑卡的幾件衣服。我問她:「你結婚後帶什麼走?沒有鍋也沒有新爐子嘛!」她說:「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來。」我很意外的問她:「你先生呢?」她說:「也住進來。」我實在是羨慕她。「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問她。「習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滿才走。」難怪罕地要那麼多錢的聘禮,原來女婿婚後是住岳家的。

姑卡結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離家,到結婚那日才由新郎將她接回來。我將一隻假玉的手鐲送給姑卡算禮物,那是她過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離家之前,姑卡的大姨來了,她是一個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開始被打扮起來。她的頭髮被放下來編成三十幾條很細的小辮子,頭頂上再裝一個假髮做的小堆,如同中國古時的宮女頭一般。每一根小辮子上再編入彩色的珠子,頭頂上也插滿了發亮的假珠寶,臉上是不用化妝品的。頭髮梳好後,姑卡的母親拿了新衣服來。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許多褶的大白裙子後,上身就用黑布纏起來,本來就很胖的身材這時顯得更腫了。「那麼胖!」我嘆了一口氣。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靜靜的坐在地上,她的臉非常的美麗,一頭的珠寶使得這個暗淡的房間也有了光輝。

「好了,我們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將她帶出門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明天才能回來。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咦,姑卡沒有洗澡啊,難道結婚前也不洗澡的嗎?婚禮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點改變,骯髒的草席不見了,山羊被趕了出去,大門口放了一條殺好的駱駝,房間大廳內鋪了許多條紅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這面鼓看上去起碼有一百年的歷史了。

黃昏了,太陽正落下地平線,遼闊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紅。這時鼓聲響了起來,它的聲音響得很沉鬱,很單調,傳得很遠,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禮,這種神秘的節奏實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時幻想著,我正跑進天方夜譚的美麗故事中去。

走進屋子裡氣氛就不好了,大廳內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煙。空氣壞極了。這個阿布弟也跟這許多人擠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見過他,實在看不出他今夜有哪一點像新郎。

屋角坐著一個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頭,披了一大塊黑布,仰著頭專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幾十下就站起來,搖晃著身體,口中尖聲呼嘯,叫聲原始極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全屋子裡數她最出色。「她是誰?」我問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處借來的奴隸,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隸。」我嘖嘖讚歎著。

這時房內又坐進來三個老年女人,她們隨著鼓聲開始唱起沒有起伏的歌,調子如哭泣一般,同時男人全部隨著歌調拍起手來。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外看著這一切,所有的年輕女人都擠在窗外,不過她們的臉完全蒙起來了,只有美麗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看了快兩小時,天已黑了,鼓聲仍然不變,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個調子。我問姑卡的母親,「這樣要拍到幾點?」她說:「早呢,你回去睡覺吧!」我回去時千叮萬囑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親時要來叫醒我。

清晨三時的沙漠還是冷得令人發抖。姑卡的哥哥正與荷西在弄照相機談話。我披了大衣出來時,始卡的哥哥很不以為然的說:「她也要去啊?」我趕緊求他帶我去,總算答應我了。女人在此地總是沒有地位。

我們住的這條街上布滿了吉普車,新的舊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還有點聲望,我與荷西上了一輛迎親的車子,這一大排車不停的按著喇叭在沙地上打轉,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著往姑卡的姨母家開去。

據說過去習俗是騎駱駝,放空槍,去帳篷中迎親,現在吉普車代替了駱駝,喇叭代替了空槍,但是喧嘩吵鬧仍是一樣的。

最氣人的要算看迎親了,阿布弟下了車,跟著一群年輕朋友衝進姑卡坐著的房間,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頭在掙扎。因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們也上去幫忙拖她,這時她開始哭叫起來,我並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見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動。我咬住下唇看這場鬧劇如何下場,雖然我已經看得憤怒起來。

這時姑卡已在門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臉,一把抓下去,臉上出現好幾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這時四周都靜下來了,只有姑卡口中偶爾發出的短促哭聲在夜空中迴響。

他們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車旁去,我緊張極了,對姑卡高聲叫:「傻瓜,上車啊,你打不過的。」姑卡的哥哥對我笑著說:「不要緊張,這是風俗,結婚不掙扎,事後要被人笑的。這樣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結婚。」我口中嘆著氣。「等一下入洞房還得哭叫,你等著看好了,有趣得很。」實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歡這種結婚的方式。

總算回到姑卡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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