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生

我搬到北非迦納利群島住時,就下定了決心,這一次的安家,可不能像沙漠里那樣,跟鄰居的關係混得過分密切,以至於失去了個人的安寧。

在這個繁華的島上,我們選了很久,才選了離城快二十多里路的海邊社區住下來。雖說迦納利群島是西班牙在海外的一個省份,但是有一部分在此住家的,都是北歐人和德國人。我們的新家,座落在一個面向著大海的小山坡上,一百多戶白色連著小花園的平房,錯錯落落的點綴了這個海灣。

荷西從第一天聽我跟瑞典房東講德國話時,就有那麼一點不自在;後來我們去這社區的辦公室登記水電的申請時,我又跟那個丹麥老先生說英文,荷西更是不樂;等到房東送來一個芬蘭老木匠來修車房的門時,我們乾脆連中文也混進去講,反正大家都不懂。

「真是笑話,這些人住在我們西班牙的土地上,居然敢不學西班牙文,驕傲得夠了。」荷西的民族意識跑出來了。「荷西,他們都是退休的老人了,再學另一國的話是不容易的,你將就一點,做做啞巴算了。」

「真是比沙漠還糟,我好像住在外國一樣。」

「要講西班牙文,你可以跟我在家裡講,我每天嚕囌得還不夠你聽嗎?」

荷西住定下來了,每天都去海里潛水,我看他沒人說話又被外國人包圍了,心情上十分落寞。

等到我們去離家七里路外的小鎮郵局租信箱時,這才碰見了西班牙同胞。

「原來你們住在那個海邊。唉!真叫人不痛快,那麼多外國人住在那裡,我們郵差信都不肯去送。」

郵局的職員看我們填的地址,就搖著頭嘆了一口氣。「那個地方,環境是再美不過了,偏偏像是黃頭髮人的殖民地,他們還問我為什麼不講英文,奇怪,我住在自己的國家裡,為什麼要講旁人的話。」荷西又來了。

「你們怎麼處理海灣一百多家人的信?」我笑著問郵局。「那還不簡單,每天抱一大堆去,丟在社區辦公室,絕對不去一家一家送,他們要信,自己去辦公室找。」

「你們這樣欺負外國人是不對的。」我大聲說。「你放心,就算你不租信箱,有你的信,我們包送到家。你先生是同胞,是同胞我們就送。」

我聽了哈哈大笑,世上就有那麼討厭外國人的民族,偏偏他們賺的是遊客生意。

「你們討厭外國人,西班牙就要餓死。」

「遊客來玩玩就走,當然歡迎之至。但是像你們住的地方,他們外國人來了,自成一區,長住著不肯走,這就討厭透了。」

荷西住在這個社區一個月,我們申請的新工作都沒有著落,他又回到對面的沙漠去做原來的事情。那時撒哈拉的局勢已經非常混亂了,我因此一個人住了下來,沒有跟他回去。「三毛,起初一定是不慣的,等我有假了馬上回來看你。」荷西走的時候一再的叮嚀我生活上的事情。

「我有自己的世界要忙,不會太寂寞的。」

「你不跟鄰居來往?」

「我一向不跟鄰居來往的,在沙漠也是人家來找我,我很少去串門子的。現在跟這些外國人,我更不會去理他們了。」「真不理?」

「不理,每天一個人也夠忙的了。」

我打定主意跟這些高鄰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我之後來在兩個月之內,認識了那麼多的鄰居,實在不算我的過錯。

荷西不在的日子,我每天早晨總是開了車去小鎮上開信箱、領錢、寄信、買菜、看醫生,做這些零碎的事情。

我的運氣總不很好,每當我的車緩緩的開出那條通公路的小徑時,總有鄰居在步行著下坡也要去鎮上辦事。

我的空車停下來載人是以下幾種情形:遇見年高的人我一定停車,提了東西在走路的人我也停車,小孩子上學我順便帶他們到學校,天雨我停車,出大太陽我也停車。總之,我的車很少有不滿的時候,當然,我載客的對象總是同一個社區里住著的人。

我一向聽人說,大凡天下老人,都是嚕囌悲傷自哀自憐,每日動也不動,一開口就是寂寞無聊的一批人。所以,我除了開車時停車載這些高年人去鎮上辦事之外,就硬是不多說太多的話,也決不跟他們講我住在哪一幢房子里,免得又落下如同沙漠鄰居似的陷阱里去。

荷西有假回來了,我們就過著平淡親密的家居生活。他走了,我一個人種花理家,見到鄰居了,會說話也不肯多說,只道早午安。

「你這種隱士生活過得如何?」荷西問我。

「自在極了。」

「不跟人來往。」

「唉啊!想想看,跟這些七老八十的人做朋友有什麼意思。本人是勢利鬼,不受益的朋友絕對不收。」

所以我堅持我的想法,不交朋友。都是老廢物嘛,要他們做什麼,中國人說敬老敬老,我完全明白這個道理,給他們來個敬而遠之。

所以,我常常坐在窗口看著大海上飄過的船。荷西不回來,我只跟小鎮上的人說說話;鄰居,絕對不理。

有那麼一天中午,我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向著海發獃,身上包了一塊舊毛巾,抽著線算算今天看過的船有幾隻。

窗下面我看見過不知多少次的瑞典清道夫又推著他的小垃圾車來了,這個老人鬍子曬得焦黃,打赤膊,穿一條短褲,光腳,眼光看人時很銳利,身子老是彎著。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掃這個社區的街道。

我問過辦公室的卡司先生,這清道夫可是他們請來的?他們說:「他退休了,受不了北歐的寒冷,搬到這裡來長住。他說免費打掃街道,我們當然不會阻止他。」

這個老瘋子說多瘋就有多瘋,他清早推了車出來,就從第一條街掃起,掃到我這條街,已經是中午了。他怎麼個掃法呢?他用一把小掃子,把地上的灰先收起來,再用一塊抹布把地用力來回擦,他擦過的街道,可以用舌頭添。

那天他在我窗外掃地,風吹落的白花,這老人一朵一朵拾起來。海風又大吹了一陣,花又落下了,他又拾;風又吹,他又拾。這樣弄了快二十分鐘,我實在忍不住了,光腳跑下石階,乾脆把我那棵樹用力亂搖,落了一地的花,這才也蹲下去一聲不響的幫這瘋子拾花。

等我們撿到頭都快碰到一起了,我才抬起頭來對他嘻嘻的笑起來。

「您滿意了吧?」我用德文問他。

這老頭子這才站直了身子,像一個希臘神祗似的嚴肅的盯著我。

「要不要去喝一杯茶?」我問他。

他點點頭,跟我上來了。我給他弄了茶,坐在他對面。「你會說德文?」他好半晌才說話。

「您幹嘛天天掃地?掃得我快瘋了,每天都在看著您哪。」他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微笑,他說:「掃地,是掃不瘋的,不掃地才叫人不舒服。」

「幹嘛還用抹布擦?您不怕麻煩?」

「我告訴你,小孩子,這個社區總得有人掃街道,西班牙政府不派人來掃,我就天天掃。」

他喝了茶,站起來,又回到大太陽下去掃地。

「我覺得您很笨。」我站在窗口對他大叫,他不理。「您為什麼不收錢?」我又問他,他仍不理。

一個星期之後,這個老瘋子的身旁多了一個小瘋子,只要中午看見他來了,我就高興的跑下去,幫他把我們這半條街都掃過。只是老瘋子有意思,一板一眼認真掃,小瘋子只管搖鄰居的樹,先把葉子給搖下來,老人來了自會細細拾起來收走,這個美麗的社區清潔得不能穿鞋子踩。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老人可有意思得很,他跟我心裡的老人有很大的出入。

又有一天,我在小鎮上買菜,買好了菜要開車回來,才發覺我上一條街的德國老夫婦也提了菜出來。

我輕輕按了一下喇叭,請他們上車一同回家,不必去等公共汽車,他們千謝萬謝的上來了。

等到了家門口,他們下車了,我看他們那麼老了,心裡不知怎的發了神經病,不留神,就說了:「我住在下面一條街,十八號,就在你們陽台下面,萬一有什麼事,我有車,可以來叫我。」

說完我又後悔了,趕快又加了一句:「當然,我的意思是說,很緊急的事,可以來叫我。」

「嘻嘻!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心臟病發了,就去叫你,是不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但給這精明的老傢伙猜對了我的不禮貌的同情,實在令我羞愧了一大陣。

過了一個星期,這一對老夫婦果然在一個黃昏來了,我開門看見是他們,馬上一緊張,說:「我這就去車房開車出來,請等一下。」

「嗯,女孩子,你開車幹什麼?」老傢伙又盯著問。「我那裡知道做什麼。」我也大聲回答他。

「我們是來找你去散步的。人有腳,不肯走路做什麼。」「你們要去哪裡散步?」我心裡想,這兩個老傢伙,加起來不怕有一百八十歲了,拖拖拉拉去散步,我可不想一起去。「沿著海灣走去看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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