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花(2)

結帳時,是三百四十奈拉(兩萬三千多台幣),英格這才說:「現在知道東西貴了吧,荷西他們每個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錢,還說吃得不好。」

「這不算的,光這四箱法國葡萄酒就多少錢?平日伙食用不著這十分之一,何況買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著那麼豪華。」恨她什麼事都往荷西帳上記。

「好,現在去吃中飯。」漢斯說,我點點頭,任他擺布。

城裡一片的亂,一片的擠,垃圾堆成房子那麼高沒有人情,排水設備不好,滿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見本地人隨地大小便,到處施工建設,灰塵滿天,最富的石油國家,最髒的城市,交通亂成瘋人院一般,司機彼此謾罵搶路,狂按喇叭,緊急煞車,加上火似的悶熱,我暈得一陣一陣作嘔。

中飯在一幢高樓的頂層吃,有冷氣,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個新建舊建的港口盡入眼底,港外停滿了船。

「你看,哪個紅煙囪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漢斯指著一條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說。

我望著螞蟻似的人群,不知那個是荷西。

「嘿嘿!我們在冷氣間吃飯,他們在烈日下工作,賺大錢的卻是我。」漢斯摸著大肚子笑。

被他這麼一得意,面對著一盤魚,食不下咽。

「資本主義是這個樣子的。」我回答他。

「我會搶生意。」漢斯又笑。

「當然,你有你的本事,這是不能否認的。」這一次,我說的是真心話。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來。」漢斯又討好的說了一句。「我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馬上說。

沉默了一會兒,漢斯又說:「說良心話,荷西是我所見到的最好的技術人員,做事用心,腦筋靈活,現在打撈的草圖、方法,都是他在解決,我不煩了,他跟黑人也處得好。」「上個月路易私下裡跟英格說,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來跟我講,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來,說,荷西大學念的是機械,考的是一級職業潛水執照,路易只念過四年小學,得的是三級職業執照,兩個人不要爭什麼主管不主管,才這麼一點黑人助手,管什麼呢!」

「荷西沒有爭,他根本沒講過這事。」我驚奇的說。「我是講給你聽,荷西做事比路易強,將來公司擴大了,不會虧待他的。」他又在討好了。

我們是活在現在,不是活在將來,漢斯的鬼話,少聽些才不會做夢。

吃完中飯,仍不回家,擔心著晚飯,急得不得了,車子卻往漢斯一個德國朋友家開去。

好,德國人開始喝啤酒,這一喝,什麼都沉在酒里了。「英格,叫漢斯走嘛,做菜來不及了。」

英格也被漢斯喝得火大,板著臉回了我一句:「他這一喝還會停嗎?要說你自己說。」

我何苦自討沒趣,隨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點半,這個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來,居然毫無醉態,酒量驚人。

「走,給荷西他們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車子開進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彎過舊港,爬過石堆,跳過大坑,才到了水邊,下了車,不見荷西,只見路易叉著手站著,看見漢斯來了,堆下一臉的笑,快步跑過來。

再四處張望荷西,突然看見遠遠的一條破汽艇上,站著他孤單單的影子,背著夕陽,拚命的在向我揮手,船越開越近,荷西的臉已經看得清了,他還在忘情的揮著手,意外的看見我在工地,使他高興得不得了,我沒有舉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爭氣的濕透了。

車上荷西才知道漢斯請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錶,我輕聲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腳很快的,外國人,做些漿糊可以應付了。」

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點,脊堆骨坐車太久,又痛起來。

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丟下皮包,衝進廚房就點火,這邊切洗,那邊下鍋,四個火一起來,謝天謝地的,路易和荷西幫忙在放桌子,煤氣也很合作,沒有半途用光,飯剛剛燜好,客人已經擠了一室,繞桌坐下了。

我奔進浴室,換了件衣服,擦掉臉上的油光,頭髮快速的再盤盤好,做個花髻,這才從容的笑著走出來。

是進步了,前幾天哭,這一會兒已經會笑了,沒有總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才握了手,坐下來,就聽見漢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麼搞的。」

他說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聽不懂他在罵人,我緊握荷西的手,相視笑了笑,總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時候。吃了一會,漢斯用德文說:「三毛,中國飯店的蝦總是剝殼的,你的蝦不剝殼?」

「茄汁明蝦在中國是帶殼做的,只有小蝦才剝了做。」「叫人怎麼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給人時間剝什麼?死人!

這些德國佬說著德文,我還聽得進去,荷西和路易一頓飯沒說過一句話,別人也不當他們是人,可惡之極!

深夜兩點了,桌上杯盤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脹滿紅絲的眼睛都快閉上了。

「去睡,站起來說晚安,就走,我來撐。」我輕輕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來。

勉勉強強道了晚安,漢斯和客人顯然掃了興,好似趕客人走似的,漢斯窘了一會,沉聲說:「再等一會,還有公事要談。」

等到清晨四點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臉已經凍成了寒霜。「明天一條小沉船,擋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里六千包水泥,剛剛賣給一個客人了,限你們三天挖出來。」「你說什麼?」路易茫茫然的說。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來,船再炸開,拖走。」「這是不可能的,漢斯,硬的水泥不值錢,犯不著花氣力去挖。」

「小錢也要賺啊!所以我說要快,要快。」

「漢斯,一天兩千包,結在沉船倉里,就路易和我兩個挖,再紮上繩子,上面助手拖,再運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試怎麼知道不可能?」漢斯慢慢在發作了。「那是潛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說。

「你以為你是誰?」漢斯瞪著荷西,臉上一副嘲弄的優越感浮了上來。

「我是『潛水工程師』,西班牙得我這種執照的,不過廿八個。」荷西還是十分平靜的。

「可是你會下水挖吧?」漢斯暴怒著站了起來。

「會挖,嘿!」氣到某個程度,反倒笑了起來。「把畢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識貨,哈!」

想想畢卡索搬個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樣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咳個不停,脹紅了臉,又指著漢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說話的餘地嗎?」他驚天動地的拍著桌子,真兇了,臉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煙,逃了出去。「好,我不說話,你剛剛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給我吐出來。」我止住了笑,也無賴起來,仰頭瞪著他,迎著那張醜惡的臉。

「你混蛋!」(其實他罵的西班牙文不是這句中文,是更難堪的字,我一生沒寫過。)

「你婊子養的,呸!」我也氣瘋了,有生以來還沒人敢這麼凶過我,真怕你嗎?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來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間拉。

進了房,荷西鐵青著臉進來了,跟著罵我:「狗咬你,你也會去反咬他,有那麼笨。」

我往床上撲下去,閉著眼睛不響,罵過了漢斯,心裡倒不再痛苦了,隱隱覺得暢快。

「荷西,明天罷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著頭,過了好一會,才說:「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撐了起來:「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聽見沒有,不能低頭。」

「再失業嗎?」他低低的說。

「荷西,中國人有句話——士可殺,不可辱——他那種態度對待你們,早就該打碎他的頭,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業,怕的是你失了志氣,失了做人的原則,為了有口飯吃,甘心給人放在腳下踩嗎?」

他仍是不說話,我第一次對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會,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過身來推我,嗚咽的說:「三毛,三毛,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這麼忍,也是為了兩個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滾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淚。

五月十日

為了清晨對荷西那麼粗暴,自責得很厲害,悶躺在床上到了十一點多才起來。

廚房裡,英格正奇蹟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進去,她幾乎帶著一點點驚慌的樣子看了我一眼,搶先說:「早!」

我也應了她一聲,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牛奶來靠在門邊慢慢喝,一面看著她面前小山也似的臟盤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該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對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來這隻手也會洗碗,早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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