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 地(2)

「有一次,父子三個外族的在旅行,半途上,父親病死了,兒子們正好在臉狺附近,他們抬了父親,葬在穆德人一起,那時候還沒敷水泥,只在墳上壓了好多大石塊,等兩個兒子走路回到扎駱駝的地方,就在那兒,冒出個新墳來,四周一個人影也不見,這兩個兒子怎麼也不相信,挖開墳來看,裡面赫然是他們葬在半里路外的父親,這一下,連跌帶爬的回臉狺去看,父親的墳,早空了,什麼也沒有——」「下面我來說,」米蓋叫了起來:「這次他們又把父親抬回原地去葬,葬了回來,又是一座新墳擋路,一翻開,還是那個父親——他們——」

「你怎麼知道?」我打斷了他的話。

「這個我也聽過,是公司那個司機拉維的先祖,他總是到處說,說得大家愉快起來才收場。」

「喂,烤甜薯怎麼樣?」我伸出頭來說。

「在那裡?」荷西悄聲問。

「在桶裡面,好幾斤呢,把火撥開來。」

「找不到。」荷西在遠處亂摸。

「不是紅桶,在藍桶里。」

「起來找嘛,你放的。」又悄叫著。

「起不來。」四周望著一片黑,火光外好似有千雙眼睛一眨一眨的。

「烤多少?」又輕輕的問。

「全烤,吃不了明天早晨也好當早飯。」

幾個人埋甜薯,我縮在睡袋裡,竟幻想他們在埋七個死人,全姓穆德。

「說起公司的人,那個工程師又是一個。」米蓋又說。「誰?」

「警察局長的大兒子。」

「不相干的人,米蓋。」我說。

「我比你來得早,相干的,你沒聽說罷了。」

「兩個人去找聖地亞哥大沙丘,迷了路沒回去,父親帶警察去找,兩天後在個林子里找到了,也沒渴死,也沒熱死,車子沒油了,僵在那兒,一個好好的,另一個找到時已經瘋了。」「啊,聽說本來就不正常的嘛。」

「那裡,認識他時還好好的,那次撿了回來,真瘋了,上下亂跑,口吐白沫,總說身後有個鬼追他,拉著強打了安眠針,睡這麼一下,人不看好他,又張著紅絲眼睛狂奔,這麼鬧了幾天,快跑死了,本地人看不過去。領了他去看『山棟』,山棟叫他朝麥加拜,他母親擋著,說是天主教,拜什麼麥加,倒是鎮上神父,說是心理治療,就叫他拜吧,麥加拜得好病也是天主的旨意——」

「哪有那麼奇怪的神父,鎮上神父跟山棟一向仇人似的……」

「三毛不要扯遠了。」米蓋不高興的停住了。

「後來——」

「後來對著麥加拜啊拜啊,臉狺不跟了,走了,居然放過了他。」

「心理治療,沒錯,在沙漠,就跟麥加配,別的宗教都不稱。」荷西又不相信的笑了起來。

米蓋不理他,又說下去:「病好了,人整個瘦了,整天悶悶不樂,陰陰沉沉,半年不到,還是死了。」

「吞槍死在宿舍里,那天他大弟弟剛好在西班牙結婚,父母都回去了。是吧?」我悄悄的問。

「吞槍?」米蓋不解的望著我。

「是中文西用,不是手槍放進口裡往上轟的?」「就吞了嘛!」我又說。

「聽說是女友移情別戀,嫁了他弟弟,這才不活的,跟臉狺扯不上。」荷西說。

「誰說的?」我不以為然的看著荷西。

「我。」

「哎——」我嘆了口氣。

「沙漠軍團也說臉狺呢,說起來呸呸的亂吐口水,好似倒楣似的。」我又說。

「幾十年前,聽說軍團還撿到過一群無人的駱駝隊,說是一個臉狺給另一個去送禮的呢!」

「這個不怕,有人情味。」我格格的笑了。

「伊底斯——」

沉默了許久的馬諾林突然開口了。

「要煙嗎?」伊底斯問他。

「這個臉狺,到底在哪裡?」馬諾林低沉的聲音竟似在懷疑什麼似的。

「你問我,我怎麼說,沙漠都是一樣的。」伊底斯竟含糊起來。

「小的甜薯可以吃了,誰要?」荷西在火邊輕輕的問。「丟個過來。」我輕叫著,他丟了一個過來,我半坐起身接住了,一燙手,又丟給米蓋,他一燙又丟伊底斯。「哈哈,真是燙手熱薯,誰也接不了。」我嘻笑起來,忽的又丟來給了我,將它一接,往沙地上一按。

這一鬧,四周的陰氣散多了,荷西又在加枯乾的荊棘,火焰再度穿了出來。

這時,吉瑞的帳篷里突然騷動起來,東西碰翻了的聲音,接著嬰兒夏薇大哭起來。

「吉瑞,什麼事?」荷西喊著。

「三毛撲在後面帳篷上,弄醒了夏薇。」黛奧可憐兮兮的叫著,煤氣燈亮了起來。

「我沒有,我在這裡。」被她那麼一講,竟抖了一下,接著不停的抖起來,四周的人全往他們帳篷去看,只我一個人半躺在火邊。

「睡得好好的,後面靠林子那面帳篷啪的一聲怪響,」吉瑞解釋著,米蓋拿個大手電筒去照。

「嗯,這裡有爪子印啊,好清楚一串,快來看。」聽見米蓋那麼一叫,我坐直了,就往黛奧喊,男人都跑到黑暗裡去。「快過火邊來,來火邊吧!」

黛奧蹌蹌跌跌的奔來了,臉色雪也似的白,夏薇倒是在她懷裡不哭了。

「是狼嗎?有郊狼嗎?」她背靠著我坐下來,人亦索索的抖。

「哪裡有,從來沒有過,別怕。」

「怕的倒不是狼——」我注視著慢慢轉回來的人群,又緩緩的說。

「幾點了?三毛。」

「不知道,等荷西來了問他。」

「四點半了。」伊底斯低低的說。

「喂,別嚇人,不是一道跟去找爪子印的嗎,怎麼背後冒出來了。」我一轉身駭得要叫出來,黛奧本來怕沙哈拉威,這會子,更嚇了。

「我——沒去。」伊底斯好似有些不對。

這時候那三個人也回來了。

「野狗啦!」荷西說。

「這兒哪來的狗?」我說。

「你是要什麼嘛?」荷西竟然語氣也不太對,總是緊張了些,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

四周一片沉寂,吉瑞回帳篷去拿了毯子出來,鋪在地上一條,黛奧跟小夏薇躺下去,上面又蓋了兩條,吉瑞又摸太太的頭髮。

「再睡吧!」悄悄的說,黛奧閉上了眼睛。

我們輕輕的剝著甜薯,為了翻小的,火都撥散了,弱弱的攤著一地。

「加柴!」輕輕的叫坐在柴邊的米蓋,他丟了幾枝幹的荊棘進去。

四周又寂靜了下來,我趴著用手面撐著下巴,看著火苗一跳一跳的,伊底斯也躺下了,馬諾林仍盤膝坐著,米蓋正專心的添火。

「伊底斯,臉狺你不肯帶路嗎?」馬諾林又鑽進早已打散的話題里去。

伊底斯不說話。

「你不帶,鎮上鬼眼睛也許肯帶?!」米蓋又半空插了進來。「哈那帶了一次外地人,老婆死了,誰還敢再帶。」我輕輕叫起來。

「不要亂湊,哈那自己不死,記者不死,偏偏沒去的老太婆死了……」荷西也低著嗓子說。

「記者——還是死了的。」馬諾林低低的講了一句話,大家都不曉得有這回事,竟都呆了。

「車禍死的,快一年了。」

「你怎麼知道?」

「他工作的那家雜誌刊了個小啟,無意中看到的,還說了他一些生前的好話呢!」

「你們在說臉狺?」半途插進來的吉瑞輕輕的問著伊底斯,又打手勢叫我們不要再說下去,黛奧沒睡著,眼睛又張又閉的。

我們再度沉寂了下來,曠野里,總是這樣。

沙漠日出,在我們這兒總是晚,不到清早七八點天不會亮的,夜仍長著。

「說起鬼眼睛,她真看過什麼?」米蓋低聲在問伊底斯。「別人看不到啊,就她看見,起初自己也是不知道,直到有次跟去送葬,大白天的,突然迷糊了,拉著人問——咦,哪來那麼多帳篷羊群啊——。」

「又指著空地說——看,那家人拔營要走了,駱駝都拉著呢——。」

「胡扯,這個我不信。」

「胡扯也扯對了,不認識的死人,叫她帶信,回鎮上跟家屬一說,真有那麼個族人早死了好幾年了,來問女兒沙夏嫁到那裡去了。」

「這種人,我們中國也有,總是詐人錢呢!」

「鬼眼睛不要錢,她自己有著呢!」

「她看過臉狺?」

「說是臉狺坐在樹枝上,搖啊晃啊的看著人下葬,還笑著跟她招手呢,這一嚇,鬼眼睛自己還買了只駱駝來獻祭。」

「對啦,還有人說那祭台老裝不滿呢!」米蓋說。「祭台也是怪,看看只是個大石塊,平平的,沒個桌子大,殺一頭駱駝也放不下,可是別說放了一頭,十頭祭上去,肉也滿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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