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寫作生活

——談話記錄之二

晚上七點半。外頭是傾盆大雨。

在耕莘文教院的講堂里,原只安排兩百個的座位,卻擠了不下六百人,大門口是怎麼都擠不進去了。文教院的陸達誠神父陪著主講人三毛女士在前頭領路,嘴裡一迭聲嚷著:「對不起,請讓路!請讓路!」

三毛依然長發披肩,黑色的套頭毛衣下是件米色長裙,臉上有著淡淡的妝,素凈中更透著幾分靈秀。瞧著講堂中擁擠的情況,三毛緊張了,直問人:「我要不要帶衛生紙上台?這麼多人,這麼多人,我怕我自己會先『下雨』。」三毛是擔心面對這麼多人演講時,說著說著會控制不了情緒而流淚,她卻說成「自己先下雨」,倒教旁人先笑開了。

站在講台上,三毛用一貫低低柔緩的聲調,對滿堂或坐、或站、或席地的朋友說:「沒想到我在台灣有這麼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頭的雨這麼大。」然後三毛就開始演說今晚的講題:我的寫作生活。

下雨天看到這麼多朋友真好各位朋友:

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鐘才開始,我是很守時的人,剛剛我一直在等陸神父來帶我。

最近我的日子過得很糊塗,一直記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講,直到前天有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說:我們後天在耕莘文教院見。我嚇了一跳,不過,我那時想,沒關係,大概只有二十個人。

可以隨便說說,可是沒想到我在台灣有這麼多的朋友。

今天又在下雨,聽說這一陣台北不是雨季,可是我回來以後,發覺總是在下雨。我以為今天不會有那麼多朋友來,看見你們,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希望我的話對各位不會有不好的影響過去我教過書,常上講台,但教書的時候有課本,現在跟各位說話沒有課本,我擔心今天隨口所說的,對各位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我特別要提出一位年輕讀者的來信,做為今天這個談話的開始。剛回台灣時,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來信,我記不得她的名字了,這位讀者說她在初三的時候,因為升學壓力太重而想自殺,在那個時候,她看了我的書,因而有了改變,我不知道她有什麼改變,可是她一直說是我的書救了她。我覺得這個孩子有點「笨」,因為,任何一本我的書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別人不能救你的。她說她現在已是高中生了,而最近我丈夫的去世,她說她覺得人生還是假的,她還是要死。我收到這封信好幾個月了,一直不知怎麼回信,可是我很挂念這位朋友,因為她的信寫得很真誠。希望她還是把我忘記吧,因為這是一個不好的影響。不知道這位朋友今天有沒有在場,或是有她的朋友,請轉告她,信收到了,並請她千萬不要灰心,因為別人的遭遇畢竟不是發生在她身上。

從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過決心要當畫家的妻子今天的講題是「我的寫作生活」,我實在只是一個家庭主婦,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別人把我當作家看,這種改變,使我很不習慣,而且覺得當不起。作家應該是很有學問或是很有才華的人,我呢,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婦,不曾是專業作家,以後也不會是。

我從來沒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時候,父母會問,師長會問,或者自己也會問自己:長大了要做什麼?我說就要做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太太。「有沒有對象呢?」他們會問,我說:「有的。」「是誰呢?」「就是那個西班牙畫家畢卡索!」因為小時候,我很喜歡美術。以後,寫作文的時候,我總說要做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妻子,並沒有說自己要成為藝術家。我的功課不行,數學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國文,班上同學大約有十個人的作文是我「捉刀」的小時候,數學成績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應該也是零分才對。我的作文好,小學五年級時參加演講的演講稿是自己寫的,每次壁報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師感動得流淚了,因為我告訴他我是孤兒,還寫了大約有五千字的《苦兒流浪記》。

進了初中以後,班上同學大約有十個人的作文是我寫的。因為他們寫不出來,我就說拿來拿來,我替你寫。後來,又學寫唐詩,在作文本上寫了十幾首。我發覺自己雖然別的事做不好,但還可以動筆,這是一條投機取巧的路。

初二時,不喜歡學校生活,離開學校自己念書。到了大學,我跟許多高中畢業的同學一起念哲學系,發現我的國文比不上他們,大一的國文考試,《春秋》是什麼時候,誰寫的作品之類的題目,我都不曉得,所以國文就不及格了。後來我去找老師,我說:「老師,我是少年失學,不知道《春秋》是什麼時代修的,我覺得這是文學史的問題。」老師說:「你應該曉得的呀!」我說:「對!我知道的也是國文類的,可是並不是這一類的。」後來他說:「那你要補考羅。」我說:「補考還是不會及格的,只有一個方法,我可不可以補給你六篇作文。」他問我要寫多少字,我說隨我寫吧。

瞎編的故事竟把老師感動哭了後來,我寫了一篇三萬多字,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童年生活,從我的祖父開始講起,中間還有戀愛故事,其中我伯父並沒有戀愛,是我編的。

老師要求我用毛筆寫,我寫不來,就用簽字筆寫成毛筆字的味道。這篇寫得非常好,故事有真有假,還有情節,老師看了,把我叫過去,說:「你是我的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你寫的關於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嗎?」我就說:「真假你還是別管吧,這篇作品你還喜歡嗎?」他說:「老師看了很感動,一夜沒有睡覺,老師都流淚了。」

我很幸運,打小學到現在投稿沒被退過這件事以後,我發現自己從小做什麼事都不對勁,不順利,最順利的事就是寫文章,因此,在大學裡我就開始寫文章,但也不是很勤的。我有一個很光榮的紀錄是從小學開始投稿,到現在還沒有被退過稿。

我的青少年時代出了一本書《雨季不再來》,這本書是被強迫出版的,因為如果我不出書,別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輯成一個集子出書,而我連版稅都拿不到。其實那些東西都很不成熟,都不應該發表,是我在二十二歲以前發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澀,感情非常空靈,我不喜歡空靈這兩個字,但那是那個時期我寫時所不能偽裝的一些感情,這是我的第一本書。

寫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櫻桃然後,我離開台灣到西班牙去,生活的改變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筆了。有位朋友每回寫信總說,你不寫實在太可惜了,因為你才剛剛開始寫。我就跟他說:我現在正在改變中,這時候不想寫東西,免得將來後悔。這位朋友是個編輯,他說,好的,我等你,我要等你幾個月呢?我說:你慢慢的等。這一等,等了十年。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裡,發覺我又可以寫作了。所以,我覺得等待並不是一件壞事情,不要太急。現在又有朋友在問我:三毛,你又不寫了,要多久才會再寫呢?我說,你別急,等我。他說:要等多久呢?我說:大概要另外一個十年。他一聽,馬上說:那不是等死了嗎?我說:這究竟不是在我們自己的手裡,如果硬逼著我寫,反而寫不好,而十年以後,我也許又是另一個面目出現了。

我認為寫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問我:你可知道你在台灣是很有名的人嗎?我說不知道,因為我一直是在國外。他又問:你在乎名嗎?我回答說,好像不痛也不癢,沒有感覺。他就又問我,你的書暢銷,你幸福嗎?我說,我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福,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別人問我,寫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嗎?我說: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他又問: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來看,寫作佔多少呢?我說:就是蛋糕上面的櫻桃嘛!

生活比寫作重要;我重視生活,遠甚寫作也許,各位會認為寫作是人生的一種成就,我很真誠的說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寫出一本好書也可以留給後世很多好的影響。至於我自己的書呢,那還要經過多少年的考驗。我的文字很淺,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這並不代表文學上的價值,這絕對是兩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戀愛,跟我的荷西走在馬德里的一個大公園,清早六點半,那時我替《實業世界》寫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後一天了,我煩得不得了。我對荷西說:明天不跟你見面了,因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說:這樣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帶你來公園走,走到後來,你的文章就會出來了。我繼續跟他在公園裡走,可是腦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這時,看到公園的園丁,在冬天那麼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樹上鋸樹。我看了鋸樹的人,就對荷西說:他們好可憐,這麼冷,還要待在樹上。荷西卻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覺得那些被關在方盒子里辦公,對著數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憐的。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要做那樹上的人,不做那銀行上班的人。聽了荷西的這番話,我回家就寫了封信給雜誌編輯說,對不起,下個月的專欄要開天窗了,我不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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