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湖之濱—今生

掛完了電話,心中反倒鬆了口氣。

朋友馬各不在家,留下了口訊給他的父親,總算是連絡過了,見不見面倒在其次。

旅途的疲倦一日加深一日,雖然沒有做什麼勞苦的工作,光是每日走路的時間加起來便很可觀,那雙腳也老是水泡。無論在什麼時候,看見旅館的床,碰到枕頭,就能睡著。萬一真休息了,醒來又會自責,覺得自己太過疏懶,有時間怎麼不在街上呢?

打完電話時正是炎熱的午後,朦朧中闔了一下眼睛,櫃檯上的人來叫,說是樓下有客在等著。

我匆匆忙忙的跑下去,看見找不著的馬各就站在大廳里。

多年不見,兩人猶豫了一會兒,才向彼此跑過去。「馬各,我回來了!」我喊了起來。

「回來了?什麼時候來過厄瓜多了?」他將我拉近,親了一下面頰。

「忘了以前跟你講的故事了?」

「還是堅持前生是印地安女人嗎?」他友愛的又將我環抱起來,哈哈的笑著。

「而且不是秘魯那邊的,是你國家裡的人,看我像不像?」他也笑吟吟的看著他。

馬各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靜靜的看了我幾秒鐘,也不說話,將我拉到沙發上去坐下來。

「還好嗎?」他拍拍我的臉,有些無可奈何的看著我。「活著!」我嘆了口氣,將眼光轉開去,不敢看他。馬各是多年的朋友了,結婚時給寄過賀卡,我失了自己的家庭時,又給寫過長信,後來他由法國去了黎巴嫩,又回到自己的國家來,彼此便不聯絡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誰都不說話。

「說說在厄瓜多的計畫吧!」

「上安地斯高原去,跟印地安人住半個月到二十天,沿途六個大小城鎮要停留,然後從首都基托坐車下山,經過低地的另外兩個城,再回到這兒來搭機去秘魯,總共跑一千幾百公里吧!」

當時我正住在厄瓜多最大的海港城娃雅基的旅館裡。「先來我們家過了節再走,明天聖誕夜了!」「我這種人,那有什麼節不節,謝謝你,不去了!」「幾號上高原去?」

「二十五號走,第一站七小時車程呢!」

「先去哪裡?」

「里奧龐巴!」我又說了那個城附近的幾個小村落的名字。「你的地理不比我差,前世總是來過的羅!」馬各笑著說。「要去找一片湖水——」我說。

「湖應該在沃達華羅啊,弄錯了沒有,你?」我知道沒有錯,那片湖水,不看詳細地圖找不著,可是它必是在的。

「ECHO,可不可以等到二十七號,我開車回首都基托去上班,你和那位同事跟我沿途玩上去?那樣不必坐長途公車了!」

最令人為難的就是朋友太過好意,接受別人的招待亦是於心難安的,以我這麼緊張的個性來說,其實是單獨行動比較輕鬆自在的。

堅持謝絕了馬各,他怎麼說,也是不肯改變心意。

約好二十日後兩人都在基托時再聯絡,便分手了。對於不認識的馬各,米夏的興趣比我還大,因為馬各是社會學家,跟他談話會有收穫的。

聽說有便車可搭,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這兩個人語言不通,如果長途旅行尚得做他們翻譯,便自討苦吃了。再說,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極封閉的地方。如果三個遊客似的人拿了照照機進去,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壞了。

厄瓜多二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簡單的可分三個部分。

東部亞馬遜叢林,至今仍是莽荒原始,一種被叫做「希哇洛斯·布拉浮」的野林人據說仍然吹箭獵頭,他們不出來,別人也不進去。

厄瓜多的政府對於叢林內的部落至今完全沒有法子控制,便兩不相涉了。

中部的厄瓜多,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脈所造成的高原,兩條山鏈一路伸沿到哥倫比亞,中間大約六十五公里闊的大平原里,純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勝數。他們的人口,佔了六百萬人中的百分之四十。

高原上除了幾個小城之外,六十多萬人口的首都基托,就建在海拔兩千八百十公尺的北部山區里,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

南方的海岸部分,一般書中叫它做低原,那兒氣候常年炎熱,家產豐富,一座叫做「葛位托」的中型城市,更有另一個別名——中國城。

許多廣東來的老華僑,在那兒已經安居三代了。那兒的「香蕉王」,便是一位中國老先生。

厄瓜多另有幾個小島,叫做「加拉巴哥斯」,泡在遠遠的太平洋裡面。

渴切想去的地方,在我,當然是安地斯山脈。其實山區里的高原人民,自有他們的語言和族稱,只是當年哥倫布航海去找中國,到了古巴,以為安抵印度,便將當時美洲已住著的居民錯稱為「印度人」,便是而今美洲印地安人名稱的由來了。

車子是中午在炎熱的海港開出的,進入山區的時候,天氣變了,雨水傾倒而下,車廂內空氣渾濁不堪,我靠著窗戶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當我被刺骨的微風凍醒時,伏蓋著的安地斯蒼蒼茫茫的大草原,在雨後明凈如洗的黃昏里將我整個擁抱起來。眼前的景色,該是夢中來過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歸,鄉愁般的心境啊,怎麼竟是這兒!車子轉了一個彎,大雪山「侵咆拉索」巨獸也似的撲面而來。

只因沒有防備這座在高原上仍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是這麼突然出現的,我往後一靠,仍是吃了一驚。看見山的那一駭,我的靈魂沖了出去,飛過油加利樹梢,飛過田野,飛過草原,繞著這座冷冰積雪的山峰怎麼也回不下來。

一時里,以為自己是車禍死了,心神才離開了身體,可是看看全車的人,都好好的坐著。

「唉!回來了!」我心裡暗暗的嘆息起來。對於這種似曾相識的感應,沒有人能數說,厄瓜多的高地,於我並不陌生的啊!

「阿平!阿平!」米夏一直在喊我,我無法回答他。我定定的望著那座就似撲壓在胸前的六千多公尺高的雪山,覺著它的寒冷和熟悉,整個人完全飄浮起來,又要飛出去了。

一時里,今生今世的種種歷練,電影般快速的掠過,那些悲歡歲月,那些在世和去世的親人,想起來竟然完全沒有絲毫感覺,好似在看別人的事情一般。

大概死,便是這樣明凈如雪般的清朗和淡漠吧!「哎呀!你的指甲和嘴唇都紫了!」米夏叫了起來。我緩緩的問米夏:「海拔多少了?」

「這一帶,書上說超過三千兩百公尺,下到里奧龐巴是兩千六百五十。」

這時候我才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怎麼都腫起來了,呼吸也困難得很。

什麼靈魂出竅的感應,根本是身體不適才弄出來的幻覺。車子停在一個小站上,司機喊著:「休息十分鐘!」我沒有法子下車,這樣的高度使人難以動彈。就在車站電線杆那隻幽暗的路燈下,兩個老極了印地安夫婦蹲坐在路邊。

女人圍著深色的長裙,披了好幾層彩色厚厚的肩氈,梳著粗辮了,頭上不可少的戴著舊呢帽。

兩個人專心的蹲在那兒用手撕一塊麵包吃。我注視著這些純血的族人,心裡禁不住湧出一陣認同的狂喜,他們長得多麼好看啊!

「老媽媽啊!我已經去了一轉又回來了,你怎麼還蹲在這兒呢!」我默默的與車邊的婦人在心裡交談起來。有關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測,又潮水似的湧上來。

這個小鎮的幾條街上,全是印地安人,平地人是看不到了。

暮色更濃了。街上人影幢幢,一切如夢如幻,真是不知身在何處?

方才下了里奧龐巴的公車站,一對歐洲模樣的男女好似來接我們似的走了上來。

那時我的心臟已經很不舒服了,對他們笑笑,便想走開去,並不想說什麼說。

他們攔住了我,一直請我們去住同一家旅館,說是那間房間有五個床,位子不滿,旅館叫他們自己出來選人。下車的人那麼多,被人選中了,也算榮幸。旅館是出租鋪位的,一個大房間,宿舍一般,非常清潔安靜。

那對旅客是瑞士來的,兩人從基托坐車來這小城,預備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人大趕集。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也不拒絕他們了。

進了旅舍,選了靠窗的一張鋪位,將簡單的小提包安置在床上,便去公用浴室刷牙了。

旅行了這一串國家,行李越來越多,可是大件的東西,必是寄存在抵達後的第一個旅舍里,以後的國內遊走,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

打開牙膏蓋子,裡面的牙膏嘩一下噴了出來,這樣的情形是突然上到高地來的壓力所造成的,非常有趣而新鮮。初上高原,不過近三千公尺吧,我已舉步無力,晚飯亦不能吃,別人全都沒有不適的感覺,偏是自己的心臟,細細針刺般的疼痛又發作起來。

沒有敢去小城內逛街,早早睡下了。

因為睡的是大統鋪,翻身都不敢,怕吵醒了同室的人,這樣徹夜失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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