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庭院

二十七年前一個深秋的傍晚,我一個人在嶽麓山上閑逛。嶽麓山地處湘江西岸,對岸就是湖南省的省會長沙。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兒,乘著當時稱之為「革命大串連」的浪潮,不由自主地被撒落在這個遠離家鄉的陌生山樑上。

我們這一代,很少有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完全沒有被「大串連」的浪潮裹卷過,但又很少有人能講得清這是怎麼回事。先是全國停課,這麼大的國土上幾乎沒有一間教室能夠例外,學生不上課又不準脫離學校,於是就在報紙、電台的指引下鬥來鬥去,大家比賽著誰最厲害,誰最出格。現在的青年天天在設計著自己的「瀟洒」,他們所謂的「瀟洒」大體上似乎是指離開世俗規範的一種生命自由度;二十七年前的青年不大用「瀟洒」一詞,卻也在某種氣氛的誘導下追慕著一種踩踏規範的生命狀態。敢於在稍一猶豫之後咬著牙撕碎書包里所有的課本嗎?敢於囁嚅片刻然後學著別人吐出一句平日聽著都會皺眉的粗話嗎?敢於把自己的手按到自己最害怕的老師頭上去嗎?敢於把圖書館裡那些讀起來半懂不懂的書統統搬到操場上放一把火燒掉嗎?敢於拿著一根木棍試試貝多芬、肖邦的塑像是空心還是實心的嗎?

說實話,這些逆反性的冥想,恐怕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代的學生都有可能在心中一閃而過,暗自調皮地一笑,誰也沒有想到會有實現的可能,但突然,竟有一個國家的一個時期,這一切全被允許了,於是終於有一批學生脫穎而出,衝破文明的制約,挖掘出自己心底某種已經留存不多的頑童潑勁,快速地培植、張揚,裝扮成金剛怒目。硬說他們是具有政治含義的「造反派」其實是很過份的,昨天還和我們坐在一個課堂里,知道什麼上層政治鬥爭呢?無非是念叨幾句報紙上的社論,再加上一點道聽途說的政治傳聞罷了,乍一看吆五喝六,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主動性。反過來,處於他們對立面的「保守派」學生也未必有太多的政治意識,多數只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顛盪中不太願意或不太習慣改變自己原先的生命狀態而已。我當時也忝列「保守派」行列,回想起來,一方面是對「造反派」同學的種種強硬行動看著不順眼,一方面又暗暗覺得自己太窩囊,優柔寡斷,趕不上潮流,後來發覺已被「造反派」同學所鄙視,無以自救,也就心灰意懶了。這一切當時看來很像一回事,其實都是胡鬧,幾年以後老同學相見,只知一片親熱,連彼此原來是什麼派也都忘了。

記得胡鬧也就是兩三個月吧,一所學校的世面是有限的,年輕人追求新奇,差不多的事情激動過一陣也就無聊了。突然傳來消息,全國的交通除了飛機之外都向青年學生開放,完全免費,隨你到哪兒去都可以,到了哪兒都不愁吃住,也不要錢,名之為「革命大串連」。我至今無法猜測作出這一浪漫決定的領導人當時是怎麼想的,好像是為「造反派」同學提供便利,好讓他們到全國各地去煽風點火;好像又在為「保守派」同學提供機會,迫使他們到外面去感受革命風氣,轉變立場。總之,不管是什麼派,只要是學生,也包括一時沒有被打倒的青年教師,大學的,中學的,乃至小學高年級的,城市的,鄉村的,都可以,一齊湧向交通線,哪一站上,哪一站下,悉聽尊便。至於出去之後是否還惦念著革命,那更是毫無約束,全憑自覺了。這樣的美事,誰會不去呢?

接下來出現的情景是完全可以想像的。學生們像螞蟻一樣攀上了一切還能開動的列車,連貨車上都爬得密密麻麻,全國的鐵路運輸立即癱瘓。列車還能開動,但開了一會兒就會長時間地停下,往往一停七八個小時。車內的景象更是驚人,我不相信自從火車發明以來會有哪個地方曾經如此密集地裝載過活生生的人。沒有人坐著,也沒有人站著,好像是站。但至多只有一隻腳能夠著地,大夥擁塞成密不透風的一團,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則橫塞著幾個被特殊照顧的病人。當然不再有過道、廁所,原先的廁所里也擠滿了人。誰要大小便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半路停車,一停車就在大家的幫助下跳車窗而下。但是,很難說列車不會正巧在這一刻突然開動,因此跳窗而下的學生總是把自己小小的行李包託付給擠在窗口的幾位,說如果不巧突然開車了,請把行李包扔下來。這樣的事常常發生在夜晚,列車啟動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山野嶺之間,幾個行李包扔下去,車下的學生邊追邊呼叫,隆隆的車輪終於把他們拋下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他們最終找到了下一站嗎?

那可是山險林密、虎狼出沒的地方啊。

扔下車去的行李包與車上學生抱著的行李包一樣,小小的,輕輕的,兩件換洗衣服,一條毛巾包著三四個饅頭,幾塊醬菜,大同小異。不帶書,不帶筆,也不帶錢,一身輕鬆又一身虛浮,如離枝的葉,離朵的瓣,在狂風中漫天轉悠,極端洒脫又極端低賤,低賤到誰也認不出誰,低賤到在一平方米中擁塞著多少個都無法估算。只知道他們是學生,但他們沒有書包,沒有老師,沒有課堂,而且將一直沒有下去,不久他們又將被趕到上山下鄉的列車上,一去十幾年,依然是沒有書包,沒有老師,沒有課堂,依然是被稱之為學生。因為是學生,因為他們的目光曾與一個個漢字相遇,因為他們的手指曾翻動過不多的紙頁,他們就要遠離家鄉,去沖洗有關漢字與紙頁的記憶。「大串連」的列車,開出了這一旅程的第一站。歷史上一切否定文化的舉動,總是要靠文化人自己來打頭陣,但是按照毫無疑問的邏輯,很快就要否定到打頭陣的人自身。列車上的學生們橫七豎八地睡著了,睡夢中還殘留著轟逐一切的激動,他們不知道,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社會,都不可能長時間的容納一群不作建樹的否定者,一群不再讀書的讀書人,一群不要老師的偽學生。當他們終於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列車開出去太遠了,最終被轟逐的竟然就是這幫橫七豎八地睡著的年輕人。

也許我算是醒得較早的一個,醒在列車的一次猛烈晃蕩中,醒在鼾聲和汗臭的包圍里,一種莫名的恐懼擊中了我,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我是誰?心底一陣寒噤。我想下車,但列車此刻不會停站,這裡也沒有任何人來注意某個個人的呼喊。只好聽天由命,隨著大流,按照當時的例行公事,該停的地方停,該下的地方下,呼隆棒隆跟著走,整個兒迷迷瞪瞪。

長沙和嶽麓山,是當時最該停、最該下的地方,到處都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連嶽麓山的山道上都是這樣。那個著名的愛晚亭照理是應該有些情致的,但此刻也已被漆得渾身通紅,淹沒在一片喧囂中。我舉頭四顧,秋色已深,楓葉燦然,很想獨個兒在什麼地方靜一靜,喘口氣,就默默離開人群,找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野山畢竟不是廣場通衢,要尋找冷清並不困難,幾個彎一轉,幾叢樹一遮,前前後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這條路很狹,好些地方几乎已被樹叢攔斷,撥開枝椏纔能通過。漸漸出現了許多墳堆,那年月沒人掃墳,荒草迷離。幾個最大的墳好像還與辛亥革命有關,墳前有一些石碑,蒼苔斑剝。一陣秋風,幾聲暮鴉,我知道時間不早,該回去了。但回到哪兒去呢?哪兒都不是我的地方。不如壯壯膽,還是在小路上毫無目的地走下去,看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

暮色壓頂了,山漸漸顯得神秘起來。我邊走邊想,這座山也夠勞累的,那一頭,愛晚亭邊上,負載著現實的激情;這一頭,層層墓穴間,埋藏著世紀初的強暴。

我想清靜一點,從那邊躲到這邊,沒想到這邊仍然讓我在沈寂中去聽那昨日的咆哮。聽說它是南嶽之足,地脈所系,看來中國的地脈註定要衍發出沒完沒了的動蕩。

在濃重暮靄中越來越清靜的嶽麓山,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你的綠坡赭岩下,竟會蘊藏著那麼多的強悍和狂躁?

正這麼想著,眼前出現了一堵長長的舊牆,圍住了很多灰褐色的老式房舍,這是什麼地方?沿牆走了幾步,就看到一個邊門,輕輕一推,竟能推開,我遲疑了一下就一步跨了進去。我走得有點害怕,假裝著咳嗽幾聲,直著嗓子叫『有人嗎」,都沒有任何響應。但走著走著,我似乎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控制住了,腳步慢了下來,不再害怕。這兒沒有任何裝點,為什麼會給我一種莫名的莊嚴?這兒我沒有來過,為什麼處處透露出似曾相識的親切?這些房子和庭院可以用作各種用途,但它的本原用途是什麼呢?再大家族的用房也用不著如此密密層層,每一個層次又排列得那麼雅緻和安祥,也許這兒曾經允許停駐一顆顆獨立的靈魂?這兒應該聚集過很多人,但絕對不可能是官衙或兵營。這兒肯定出現過一種寧靜的聚會,一種無法言說的斯文,一種不火爆、不壯烈的神聖,與我剛纔在牆外穿越和感受的一切,屬於一個正恰相反的主題。

這個庭院,不知怎麼撞到了我心靈深處連自己也不大知道的某個層面。這個層面好像並不是在我的有生之年培植起來的,而要早得多。如果真有前世,那我一定來過這裡,住過很久。我隱隱約約找到自己了。自己是什麼?是一個神秘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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