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可憐的正本

《山居筆記》是余秋雨的又一本散文集。該書1995年8月在台灣出版。後因全國各省市的書市上出現了大批盜版本,作者迫於無奈,於1998年9月交由文匯出版社出版了這本大陸版的《山居筆記》。本文為該書的序。有刪節。

不知道這算是屈服還是抗爭,我終於被盜版者們逼得走投無路,多年堅守潰於一旦,不得不出版《山居筆記》大陸版的「正本」了。

我已經聽到他們的冷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自己辛辛苦苦寫的書,卻要在盜版者的逼迫下纔交付出版,這是一個讓人聽不懂的故事。兩位略知內情的前輩學者對我說:「你的這些經歷是一個特殊時期的文化現象,過去不會發生,今後難於理解,別處無法想像,有記述下來的數據價值。」

有沒有數據價值不知道,但是買我書的讀者有權利知道一點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有責任向他們作一個交代。

一、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文化苦旅》是1988年年初交付給一家地方出版社的,到1992年終於改由上海出版,難產了整整四年。

出版此書後一路暢銷。暢銷三個月後開始有第一種盜版本,後來盜版本源源不斷,平裝精裝都有。前年(1996年)夏天去新疆喀什,當地讀者要我簽名的《文化苦旅》居然有十分之九是盜版,去年到中國科技大學演講,要我簽名的書中盜版本仍高達二分之一以上。

經常有消息傳來,盜版《文化苦旅》的不法書商在湖南、山東、河南、廣東等地被查處,消息是確實的,有報道為證,但從來沒有哪個機關來通知我查處的結果。有幾個專家告訴我,一個不法書商甘冒牢獄之災而盜印一本書,必須有一個極為可觀的印數。這本書被盜印了多少,很難估計了。

盜版本雖然各式各樣,但錯別字連篇卻是共同的。我幾乎每天都要收到受盜版本之害的讀者來信,他們多數不知道買到的是盜版本,只抱怨出版社校對不認真,有不少讀者還寄來了厚厚的勘誤表,希望能助我一臂之力。有些讀者看出了是盜版本,來信責問出版社為什麼不多印一點。

我打電話問出版社,正本已經印了多少了,答曰三十餘萬冊。我突然想起,這本書印了這麼多年還沒有簽訂過出版合同,當初領取過一次性的字數稿酬,大體上正好與我購買此書送人的款項持平。能否以版稅計?惴惴不安地去信商量,出版社轉達過來的意見是:「以前的算了,以後再印可計版稅。如同意這樣簽約,可給一點獎勵。」我猶疑了一會兒,也就點頭了。

還有沒有「以後再印」的機會?我不知道,看到的是書市間永遠在「再印」的盜版本。偶爾也停步翻翻,發現近一二年《文化苦旅》的盜版本在印刷質量上有很大提高,有時書商見我看得仔細就大力推薦,我會支支吾吾地說這可能是盜版本,這一說不要緊,幾乎每次都引起書商的勃然大怒。對於街市間的橫蠻人我歷來是毫無辦法的,他們的訓斥引來了很多圍觀的路人,大家很可能以為我是一個企圖偷書而被抓住的人,我不知如何辯說,只能紅著臉快速離開,背後的書商還在吼叫:「盜版?你纔盜呢!買不起書,別到這兒來起膩!」

二、深夜電話

我不知道怎麼辦,曾問過一位年長的幹部,這位幹部哈哈一笑,拍著我的肩安慰我:「好書嘛,多印一點怕什麼?」

綁來聽說河北某地有一個盜印《文化苦旅》的窩點,出版界的一位朋友曾經順便去查詢了一下,當地幹部說:「農民要脫貧,印一點既不反動也不色情的書,總不是什麼大問題吧?」

當然。人家比我更窘迫。

我周圍的朋友說得更達觀:「盜版,是在特殊時期普及文化的一條途徑,也是對僵硬的出版體制的一種衝擊,表面上惡,實質上善,你要看得宏觀一點。」

有一位朋友來信說:「書市間見尊著被大量盜版,可喜可賀!惟一的遺憾是錯別字太多,弟準備寫一篇雜文《盜亦有道》,勸他們今後校對得認真一點。」這篇雜文,不知道後來寫出來沒有。

想來想去,我只有低下頭來,繼續寫我的文章。新寫的文章以「山居筆記」的專欄方式在《收穫》雜誌連載。

其時,新一輪的散文熱已經興起,書肆間各種散文選本波涌浪迭,我也漸漸被各地的出版社包圍了。

他們趕了那麼遠的路找到我,大多還找了一位我熟悉的作家陪來,請我吃飯,好言好語,最後都掃興而歸。其中最對不起的是北京、天津、廣州、湖南、四川、陝西的一些出版社,派來的編輯都是素質很高的文化人,我至今還常常記起那些親切儒雅而最終失望的面影。我拒絕的理由很簡單:「我寫的散文不多,選來選去會損害讀者。」他們反駁的理由更簡單:「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盜版本?因為還有很多讀者買不到你的書。」針對我的顧慮,他們規勸說:「你怎麼知道所有的讀者會買你的一切選本?凡選本都會有重複篇目,到了具體讀者那裡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

不能說他們沒有道理。說來說去,我終於同意家鄉出版社選一本老家存檔式的《秋雨散文》,東北的「布老虎叢書」編一本專題文集《文明的碎片》,這兩本書既選了《文化苦旅》中的一些篇目,也選了正在連載的「山居筆記」專欄中已發表的一些篇目,後者還選了我的一些雜文、講演和答記者問。

誰能料到,這兩本書剛出版,又遇到大量盜版。據「布老虎叢書」的總策劃安波舜先生告訴我,《文明的碎片》的盜版本製作相當精良。

而《秋雨散文》的盜版本則連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曾與妻子購了一大批送人,後來見到報紙上有一篇專談識別真偽《秋雨散文》訣竅的書,纔知道我本人送出去的也全是盜版本。這真是莫大的諷刺了,出版家為遏制盜版而採取的措施,居然引發了更大規模的盜版。盜版者為什麼如此強大呢?

就在這時,我收到河南省一位大學生的來信,他說他新近買了一本《文明的碎片》,發現其中有些文章選自《文化苦旅》,這對他來說就造成了不必要的重複。拿著這封信我苦惱了很久,心想果不其然,確實有一批讀者見了我的書每本都買。即便別人對不起我,我卻不能對不起讀者。反正朋友們誰都知道,我在出版書籍的經濟收效上永遠鬧著難於置信的笑話,那就不應該再把這些笑話讓讀者分擔。

我終於作出兩項決定:一,與出版社商量,立即拆版停印《文明的碎片》,由我承擔損失;二,既然《秋雨散文》中已收了《山居筆記》中的不少篇目,不再在大陸出版《山居筆記》。

第一項決定幾經商議獲得了出版社的同意。安波舜先生說,儘管《文明的碎片》仍是最暢銷的書籍之一,但出版社願意與我一起為讀者著想,立即拆版停印,這讓我十分感動。但是,第二項決定遇到了麻煩。

懊幾家出版社都提出要以優惠的條件出版《山居筆記》,但反正我不鬆口,他們也只好作罷。這中間,有幾個暖昧的電話使我產生了警覺。我無法知道與我對話的主角是誰,只說是某位我認識的人的朋友,正在探索一種更靈活的出版渠道,以前也曾試著『操作」過我的書,只要我願意在《山居筆記》上合作,可以先付我一筆錢,而且以前對我造成的損失也可商量補給。

我大體知道他們是誰了,而且也聽說他們確實厲害。幾年前全國圖書交易會在武漢舉行,各地出版社和書店去的人員住在招待所里,而他們則都包住在星級賓館。我的朋友王國偉先生曾去「微服私訪」,發現他們不僅財大氣粗,而且諳熟出版行情和媒體文化,連我這樣的人的寫作計畫都一清二楚。他們現在直接與我聯繫,大概一是因為《山居筆記》只是單篇連載而未曾出過大陸版正本,他們不能像往常那樣以冒充正本的方式欺騙書店;二是因為政府重視了知識產權保護,立法頗嚴,不如直接收買作者。

我回答:「我不能戲弄讀者。」他們的電話總是深夜來的,見我拒絕,總是客氣地勸我再想想,還說報酬很有彈性。

這樣的電話來了五六次,我不得不央求在電話局工作的讀者李明海先生幫我更換電話號碼。更換電話號碼還有其它一個原因:凌晨三四點鍾,我一再被騷擾電話吵醒,電話中照例先是一陣笑聲,然後說有一幫年輕的哥們在綠光咖啡屋等我聽音樂。綠光咖啡屋?我猛然想起,台灣出過一本書,叫做《到綠光咖啡屋聽巴赫讀余秋雨》。看來這幫年輕的哥們知道有這本書。換了電話號碼纔半個月,那個電話又打來了。他們真有本事。

三、北京友人

1995年8月,我偷偷地在台灣出版了《山居筆記》的直排繁體字本,因為海外沒有出過《秋雨散文》,不存在部分篇目重複的問題。之所以要「偷偷」,是怕大陸的盜版者們發現,因此連這個消息也嚴格保密。

但是,三個月後,11月17日的《人民日報》華東版發表了一則報道,台灣版《山居筆記》已名列海外華文書排行榜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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