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的豐收(1)

(一)《牡丹亭》

湯顯祖的《牡丹亭》無疑可列入中國戲劇文化史上哪怕是以最苛嚴的標準選定的幾部第一流的佳作之內。

為了論述的方便,還需要把人們也許早已很熟悉的《牡丹亭》的故事作一個簡單的介紹。

這是一個在明媚的春光里開始的故事。南安太守杜寶家的後花園裡已是一片奼紫嫣紅,但是,他的獨生女兒杜麗娘還被牢牢地關在閨房裡。一天,杜寶聽說女兒在刺繡之餘還偶爾午睡一會,十分生氣,覺得有失家教,決定聘請一位家庭教師來嚴加管束。請誰呢?杜寶夫婦合計:女兒除父親外還沒見過其它男性,最好是請一位女先生來;但是合適的女先生是很難請到的,他們終於選定了一個六十多歲、咳嗽多病的窮學究陳最良。

沒料到,剛開課就出了亂子。陳最良為杜麗娘和伴讀丫頭春香講解《詩經》的第一篇《關雎》,明明是一首求愛的戀歌,陳最良卻依據禮教習慣講解成有什麼賢達、風化的意義在內,兩位姑娘當然既不懂,又不滿。春香當著陳最良的面頑皮地搶白了一通,杜麗娘則在先生背後反覆吟味《關雎》中的詞句,悄然嘆道:聖人不是也在這裡說「情」嗎?真是古今同懷啊!不讀書還好,一讀書竟惹起了春愁,惹起了杜麗娘青春的鬱悶。春香丫頭見小姐困悶,就建議她到後花園走走,消遣消遣。

雖然是自己家的後花園,按照規矩,姑娘們也是不準進的。知道有這麼一個破敗的後花園的存在,還是春香丫頭不久前的發現呢。杜麗娘當然很想去看看,但又十分害怕父母親得知,後來想起父親這些天外出了,就鄭重其事地取來曆書選日期,決定幾天之後大膽地到後花園去領略一下春光!

杜麗娘終於一步跨進了後花園。這些花,這些草,這些鳥鳴,是那樣的平常,但都在杜麗娘心中激起了青春的感應,掀起了情感的波瀾。她立即發覺,自己的生命與眼前燦爛而又易凋的春花是那麼相像。她奇怪地感受到,在這惱人的春色中,自己竟然產生了需要尋找一個「折桂之夫」,與之「早成佳配」的強烈願望。她闖到閨房後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一個手持柳枝的英俊青年朝她走來,並把她摟抱到牡丹亭畔、太湖石邊、芍藥欄前,千般愛戀,萬種溫情。直到從夢中驚醒,杜麗娘還在低聲呼喚著:「秀纔,秀纔,你去了也?」

從此之後,杜麗娘幾乎成了另一個人。她神思恍惚、茶飯無心,一心只想著那美麗的夢境。她支開了春香丫頭,獨個兒來到後花園,找到了自己在夢中和那個青年歡愛的地方,徘徊流連。她看到在附近有一棵暗香清遠的梅樹,就希冀自己死後能葬於這棵梅樹之下。她漸漸地消瘦了,想起易逝的春色,她就取過鏡子和筆墨丹青,把自己的容貌描繪下來。她真想把自己的畫像寄給愛人,但愛人又在哪裡呢?終於,這位年輕的姑娘被熾熱而又無望的愛情烈火熬幹了生命,她死了。按照她的遺願,家人把她埋葬在牡丹亭畔、太湖石邊、芍藥欄前的梅花樹下,又蓋起了一座「梅花庵」,以志紀念。

奇怪的是,天底下還真有一個杜麗娘夢見的持柳青年。他叫柳夢梅,趕考途中投宿梅花庵,無意中在太湖石的假山縫隙中撿到了杜麗娘的自畫像,就把它掛在自己的房間里,恨不得能讓畫上可愛的姑娘變成真人與自己結成夫妻。其實,杜麗娘人雖死去,遊魂還在,見到曾與自己在夢中相好的青年如此真摯地面對著自己的畫像,十分感動,就顯形與柳夢梅相會,並告訴柳夢梅,只要掘開梅花樹下的墳墓,自己便能復生。柳夢梅第二天就照辦,結果真的扶起了復生的杜麗娘,正式結成夫妻,坐著一艘小船到首都臨安去了。柳夢梅到臨安後還趕上了科舉考試,表現出了超群的纔華。

但是,還沒等到考試發榜,戰火燃起,皇帝命杜麗娘的父親杜寶前去抗金平匪。柳夢梅冒著戰火找到了「岳父大人」,告訴他杜麗娘已經復生。但杜寶哪裡肯信,竟把柳夢梅當作一個盜墓賊給抓了起來。後來,杜寶發現,被自己關押的柳夢梅竟是新發布的新科狀元,當然只得釋放;但他仍然不能相信女兒已經復活,更不能承認柳夢梅與女兒的婚姻。直到皇帝降旨,他纔勉強首肯。

《牡丹亭》的情節,奇異到了怪誕的地步。你看杜麗娘,也不是有過兩小無猜的愛侶,也不是有過一見鍾情的際遇,只是遊了一次園,做了一個夢,就懨懨而死。夢中之人果有,死後尚能復生,這就更奇特了。後代的人們有理由疑惑:這樣大膽的藝術措置,能夠取信於人嗎?戲劇領域的任何藝術創造都在睽睽眾目的逼視之下,一點細小的失真常常成為人們長年譏笑的話柄,像《牡丹亭》這樣的怪誕,能在劇壇容身嗎?

歷史證明,它不僅受到人們充分的信任,而且還以巨大的力量震撼了無數青年男女的心。偉大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到,林黛玉只是隔牆聽了幾句《牡丹亭》的曲調,就已經「如醉如痴,站立不住」。曹雪芹把賈寶玉、林黛玉爭讀《西廂記》和林黛玉聆聽《牡丹亭》寫在同一回目中,濃濃地渲染了這兩部戲劇作品對於他筆下的主人公的陶鑄和感應,這就證明了他的傑出創作對於王實甫和湯顯祖的繼承;同時,作為一個嚴格的寫實主義大師,他的這種描繪本身也反映了《西廂記》和《牡丹亭》在清代社會中的傳播程度和接受情況。其實,就在湯顯祖寫出《牡丹亭》之後並不太久,已有大量的青年以自己追求自由的內心與它產生了共鳴。明代末年可憐的婦女馮小青所寫的這首詩,是幾乎所有研究《牡丹亭》的人都喜歡提及的: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讀牡丹亭。

人間更有痴於我,不獨傷心是小青。

任何虛假的藝術都不可能引起如此強烈的情感共鳴的。

比湯顯祖晚一輩的文學家張岱(湯顯祖去世時張岱二十歲)較早地在理論上涉及了這一問題。他在給當時的一個戲劇家袁於令寫信時,曾不客氣地指出袁於令新創作的一個傳奇劇本陷入了一種在當時很流行的劇壇通病之中,這種通病被他概括為:

傳奇至今日怪幻極矣!生甫登場,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裝。兼以非想非因,無頭無緒;只求熱鬧,不論根由;但要出奇,不顧文理。……於開場一出,便欲異人,乃裝神扮鬼,作怪與妖,一番熱鬧之後,及至正生沖場,引子稍長,便覺可厭矣。

張岱所不滿意的「怪幻」、「出奇」、「裝神扮鬼」,是否與當時傳世不久的《牡丹亭》有什麼關係呢?不。張岱緊接著下去便說,戲劇作品可以「熱鬧」,也可以「出奇」,但必須「是情理所有」。他認為,《琵琶記》、《西廂記》是不「出奇」而合乎情理的,因而如「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滋味,咀嚼不盡」;既「出奇」而又合乎情理,就艱難得多了,他認為處理好這兩者關係的典範就是湯顯祖的《牡丹亭》。他指出,湯顯祖在寫《紫釵記》的時候在這方面「尚多痕迹」,而《牡丹亭》則「靈奇高妙,已到極處」。再往後,待到創作《南柯記》和《邯鄲記》,又遜色了。總之,張岱充分肯定了《牡丹亭》在基本情理上的必然性和真實性。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能夠在奇幻無比的《牡丹亭》中看到一種強悍而熱切的情感邏輯,並在這種情感邏輯背後,看到一種使它產生具有必然性的歷史邏輯。

《牡丹亭》最精彩的部位,不是在矛盾糾葛臨近解決的後半部分,而在於矛盾引起和展開的前半部分。不要輕視了那一堂近乎嬉鬧的《詩經》課,也不要輕視了那兩個姑娘到後花園賞玩春色的小小舉動。正是它們,給了女主人公以出入生死的力量,給了劇作家以上天下地的自由。

不妨說,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開頭就用輕鬆的筆觸扳開了封建禮教的重閘,哪怕只是一條縫,放進來一股強大的新鮮氣流,讓我們的女主角迷醉和暈眩。

她竟然在孔聖人編定的詩集中讀到了坦率地表述戀情的詩句!她竟然在每日囚禁著自己的房舍後面看到了不加掩飾的春光!這兩個發現,在現代人看來是那樣平常,但對生活在濃郁的理學氣氛中的杜麗娘來說簡直有驚心動魄的力量。重重的禮教教條和閨房迴廊的重重門坎在這裡幾乎構成了同一種形象。原先總以為是不可逾越雷池一步的,但今天她驚恐地看到,外面,有一個更真實、更美好的天地。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兩個發現,引起了她的另一個、也是更重要的一個發現:對自己的發現。

是啊,連堂堂聖人也沒有避諱男女間的戀情,甚至還用在洲渚間互相呼叫、追逐的雎鳩來比擬,杜麗娘為什麼不能產生這樣的聯想呢:「關關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

由這種聯想,她的膽子壯大起來。她敢於讓自己的身心到真實的自然景色中去作一次短促的巡行。但這一步邁出去實在非同小可。這哪裡是一次普通的遊園,分明是對她自己內心中已在發酵的情感激潮的一次驗證和催動。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遊園,是一個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怡然融和的絕妙藝術片斷,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