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迭紙條

同濟醫院的太平間離搶救室還有一些距離。放棄搶救的最後努力後,醫院的工人要來推爸爸。我們說不,我們來推。

太平間其實是一個冷庫,排列著很多整齊的大抽屜。爸爸被推進了一個抽屜,孤單單的,冷颼颼的,只剩下了這麼一個小空間,而且這個小空間立即就要關閉。

爸爸最怕冷。一陣秋風就要穿棉襖、戴帽子。他是這座城市裡每年最早發布寒冬警報的人之一。被子天天要曬,而且必須自己動手。他不太信任空調、火爐之類,只相信太陽,要親眼看著太陽的光和熱確確實實地經由被子,抵達他的身體。從今天起,他不再有太陽了。我敢於肯定,爸爸並不怎麼害怕死亡,卻會非常懼怕這個冰庫抽屜里的狹小空間。

嘭的一聲,悶悶的,抽屜關上了。我們像是做了天底下最不道德的事,連自己也不敢正視,趕快回家,籌辦追悼會,以忙碌來掩蓋無奈。

為了追悼會,需要尋找合適的遺像以便懸掛,還需要尋找朋友們的通訊簿以便通知。這些都在他那個整天上鎖的抽屜里,由小弟弟余國雨去翻找。於是,一個神秘的抽屜靜靜地打開了。

說它神秘,是因為爸爸每天都會花費很長時間坐在抽屜前翻弄,而只要知道我們靠近,他總會輕輕合上。而且,次次上鎖,一次不忘。

此刻我們各自都在忙著,但我的目光時時拂動在小弟的背影上。我想那兒也許會有一些老人的秘密,會有一些疑問的答案。

照片找出來了,誰見了都說好,當即拿到照相館去放大 。我問國雨:「通訊簿找到了嗎?」

「還沒有。」國雨說。

這是我預料中的。二十多年前「文革」災難剛結束時媽媽就對我說:「你爸爸把所有的朋友都開除了。」

我原想,爸爸是一個溫和、謙恭的人,不會把人際交往的事情做得那樣決絕。但是我估計錯了,爸爸在這件事情上恰恰做得非常決絕,他把自己的私密空間打掃得非常乾淨,沒有留下一點有關「友情」的蛛絲馬跡。

這也就是說,在這位八旬老人的追悼會上,將不會出現他個人的任何一個朋友。

得出這個結論後我在心中暗暗叫好,爸爸,這真是人生的大手筆!

耳邊傳來國雨低低的聲音:「大哥,過來一下。」

我連忙過去,看到他從抽屜內側幾排藥品下面,找到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

紙袋已經打開。

這是一迭泛黃的劣質紙,大大小小,各色各樣,卻被收理得非常整齊。國雨在平靜地翻動,而我,則驀然一震,不敢立即用手去碰觸。

這個差異,在於年齡。我相信與我年齡相近的人,見到這樣一迭紙張,不必先問內容,都會產生與我差不多的反應。

那些不勻的油墨,那些套紅的標題,那些打叉的名字,那些成排的驚嘆號,那些拘謹的申訴,那些反覆的塗改,組合成了一種恐怖的音響,撲面而來。這就像,僅僅是屋角蜘蛛網上的几絲白髮,樹梢殘葉間的半片碎布,就能立即把我們帶入那個不敢再想的年代。

畢竟還要翻看一下。

伸手前,我看到不遠處有一雙眼睛看著我,那是媽媽。悲痛不已的媽媽也看到了國雨從抽屜里翻找出來的這一迭紙,而且也快速地判斷出是什麼年代的留存。如果在以前她看到爸爸在翻動這些紙頁,一定會一把搶過去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里,不允許他用過去的傷害再傷害今天。但是此刻她卻不敢走近一步,因為她掂出了事情的重量:一個她最為了解的男人把這迭紙頁保存到死亡之後,那麼這也就成了需要重新解讀的重要遺物。

讀解者,是我。

第一迭材料是油印的大批判簡報。

翻開第一眼看到一個大標題:迎頭痛擊右傾翻案風。一看時間,是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這讓我一驚,一直記得批判所謂「右傾翻案風」是一九七五年我得肝炎之後的事,怎麼一九六八年我去外地農場勞動前就批判上了?可見這是造反派一直在做的事,一九七五年只是變成了一個全國性的運動罷了,而我們,已集體失記。

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從這些油印的大批判簡報中抄錄一些文字下來,至少讓弟弟們看一看,我們的爸爸曾被什麼樣的牙齒咬嚼過:

罪行累累、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余學文,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動後就靠了邊,但他賊心不死,憑他反革命兩面派的嗅覺,表面偽裝老實,企圖蒙蔽群眾,暗地裡卻在窺測方向,伺機反撲。果然,當「二月黑風」颳起之後,這個死不悔改的壞傢伙就跳了出來,公然為劉、鄧及其代理人陳丕顯翻案,把矛頭指向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指向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真是狗膽包天,罪上加罪。

光看這一段文字,人家都會以為我爸爸是什麼大幹部,因為他居然有資格為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翻案」,居然有能力把矛頭指向毛澤東主席、林彪副主席,指向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等人為首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又與北京高層的所謂「二月逆流」(文中所說的「二月黑風」)相關……而事實上,他是一個最普通的小職員。所謂為陳丕顯翻案,只是一句隨口閑聊被「朋友」們揭發了。

這就是大批判的本事。

再翻下去,我實在既想哭又想笑了,造反派竟然把我爸爸抬到了無法想像的政治高位: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當天斗批大會上余學文這個壞傢伙的畫皮被層層剝開了,在毛澤東思想的照妖鏡面前,原形畢露。但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他還要伺機反撲,不要以為余學文是「死老虎」,這個老虎還沒有死,還要咬人,我們不要被他裝出一副可憐相的假象所迷惑,必須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千鈞棒,繼續窮追猛打,必須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繼續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堅決擊退右傾翻案妖風!

打倒劉、鄧、陶!

打倒陳、曹、楊!

打倒「二月逆流」黑幹將譚震林!

打倒反革命兩面派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

打倒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余學文!

念念不忘階級鬥爭!

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

光芒四射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勝利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這十一個口號中,我爸爸居然列入了第六位,實在是匪夷所思。

我們可以依次看看這些口號。第一個口號不必說了,第二個口號中的「劉、鄧、陶」,是指劉少奇、鄧小平和陶鑄。陶鑄被打倒前是中共中央常委、國務院副總理。

第三個口號中的「陳、曹、楊」,陳即陳丕顯,原上海市委書記;曹即曹荻秋,原上海市市長;楊是指誰呢,我記不得了,大概是楊西光吧?不管怎麼說,也應該是上海市委的主要領導。

第四個口號中的譚震林,是國務院副總理,曾與陳毅、葉劍英等元帥一起在中南海的一個會議上帶頭批評「文革」極左思潮,被稱為「二月逆流」。

第五個口號中的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都是身居高職的將軍,楊成武曾任代理總參謀長,後來三人一起被林彪打倒。

在這麼一個名單後面,爸爸一人獨佔了第六個口號,真是風光極了。

但是,作為過來人,我不能沈湎於這種風光。因為我知道,簡報上所說的「當天斗批大會」中的「斗批」二字意味著什麼,「畫皮被層層剝開」中的「層層」二字意味著什麼,「這個老虎還沒有死」意味著什麼,「他裝出一副可憐相」意味著什麼,「必須舉起千鈞棒繼續窮追猛打」意味著什麼,「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意味著什麼!

這些,都不是空洞言詞,而是造反派的行動記錄。爸爸真是受苦了。

更苦的是,當其它所有口號中被打倒的人全部平反昭雪,或官復原職,天天見報,而位居第六個口號的爸爸,卻一直未能平反。原因只有一個,他太小了,平反昭雪的陽光要穿過厚厚的冰層照到他所在的社會底層,時間太長太長。

這就出現了第二迭材料,最厚,一本本全是他用藍色複寫紙墊著抄寫的申訴書。原稿都是我起草的,爸爸的最後平反一直拖延到八十年代前期,這也就是說,在「文革」結束後的四五年時間裡,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在為爸爸起草申訴書。

我越寫越為爸爸感到不公。例如,「文革」中雖說他「罪行累累」,但是最嚴重的罪行之一卻是「為陳丕顯翻案」,等到爸爸苦苦申訴時,陳丕顯先生早已是省委書記,後來又成了中央書記處書記。但是,又有什麼途徑,能使爸爸的申訴讓陳丕顯先生本人看到呢?看到了,又怎麼能讓他相信呢?

爸爸的字寫得很漂亮,抄寫這些申訴時要一筆一畫地把力氣按到幾層複寫紙的最後一頁,每份申訴長達萬言,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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