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和法院

二○○二年四月十五日下午三時,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在穿越上海滬太路、靈石路的道口時突然摔倒在馬路中央,不省人事,滿臉鮮血。路人立即打110專線電話報警,很快就有救護車把他送到附近的同濟醫院搶救。

老人在脫離危險後被包紮,瘦削的臉上纏著繃帶,繃帶上滲著血跡。白髮凌亂,衣衫不整,言語遲鈍。醫務人員一時問不清他的身份、住處,便讓他一個人蜷縮在病床上,等待家 屬來尋找。但是,他們估計,這更可能是一個沒有任何人來尋找的年邁流浪漢。

這就是我爸爸。

那天,爸爸、媽媽一起上街,媽媽拐到一家雜貨店買東西,爸爸不願意在店門口等,就獨個兒穿越馬路回家了。媽媽在店裡,完全不知道路上發生的一切。她只知道爸爸已經回家,便放心地一家家商店連著逛,這是她一生中最後悔的一次逛街。

終於,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發出了輕微的聲音。護士一聽,是一串號碼,而且聽起來很像是電話號碼。照著一撥,找到了我的弟弟。

當時,我在北京,我的妻子在另外一座城市。等到我們回到上海,知道情況後急急趕去探望,爸爸居然能起身,站在那裡迎接我們。

摔了一跤,一番折騰,本來已經是一把骨頭的爸爸顯得更清瘦了。他穿了一身舊中山裝,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壓住了包傷口的紗布。我摘下他的帽子看了看,便問起出事那天的種種細節。爸爸口齒清晰地敘述著,我聽了一會兒便開始走神,總覺得今天的他,是從遠處走來的。

遠處?哪兒呢?我疑惑了。

我一遍遍重新打量著爸爸,終於明白,問題出在那身舊中山裝。爸爸這些年像一般老年人一樣一直穿那種休閑式的布夾克,我們看慣了,今天,他大概怕自己受傷後的衰相讓我們擔懮,纔特地換了一身舊制服。這一換,他就回到了三四十年前,那時的他,基本就是這個模樣。而且……

我從椅子上猛地站起身來,一步走到爸爸跟前,用手去摸他穿著的舊中山裝,特別是摸那肩。媽媽在旁解釋道:「他受傷後怕冷,這件舊衣服厚一點。」

我的手已經摸到了舊中山裝肩上的那塊漆漬。不錯,深棕色的,像台灣地圖!

我再一次打量了一下爸爸,輕輕嘆一聲:「這衣服,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我妻子大吃一驚。

「那時他被選為人民陪審員,做了這套制服,穿上的第一天就沾上了這塊漆漬……」我想說下去又語塞了。我不能當著爸爸的面告訴妻子,「文革」中爸爸曾在隔離室幾次索要這套制服,準備穿著它自殺。

但我還是說了下去:「一九六八年我下鄉前到隔離室與爸爸告別,爸爸就穿了這套衣服,人也像現在那麼清瘦,這也三十多年了……」

我這一說,爸爸和媽媽像突遭雷擊一般,剎那間成了泥塑木雕。

爸爸終於回過神來了,低頭看了看這套舊制服,自言自語地問:「是這一套?」

我面對穿了這身舊制服的爸爸,壓抑不住要說一句話,這是幾十年前面對這身制服時該說而沒有說的。我說:「爸爸,你很了不起,面對暴力,強硬不屈。」

爸爸眼中又出現了我們過去見過的神采,但很快又黯下來了,他輕聲說了一句:「我這種態度苦了你們,苦了全家。」

「沒有!」我說,「你和叔叔帶了頭,我們也跟著一路強硬下去,反而簡單了。」

我與爸爸常常見面,但與這套制服的最後一次見面卻隔了整整三十四年。那次站在這套制服前的我強硬到什麼程度,本已淡忘,不久前卻被胡錫濤先生的那篇回憶文章重新攪起。現在連我自己也無法想像了,一個立即要以自己的體力勞動養活八口之家的年輕人,怎麼可能會在下鄉前的極度卑微、極度飢餓中,堅持最後一分鍾的學術立場,讀完最後幾頁英語經典?

這真是二十二歲的我?

「你下鄉前一天到隔離室來看我,手裡還拿著一小束白花。」爸爸說。

「白花?」我完全忘了。

「造反派指著那束花對你說,不能給打倒對象獻花。你說,你是到古北公墓去獻給叔叔的。」

這下我想起來了,說:「是的,匆匆忙忙看了你,就去古北公墓。當時覺得路很遠,要換公共汽車,中間在虹橋路上等了很久,冷得縮肩跺腳,就是現在上海市中級法院那裡……」

「中級法院搬到那裡去了?」爸爸問,「我做人民陪審員的時候,中級法院在福州路外灘。」

他這麼一說,我又想起,家裡誰也沒有見過他在法院當陪審員的樣子,只記得他穿著這套制服做「被審員」。不是被法院審,「文革」時期沒有正規法院。他的法院在外灘,那簡直是一個太遠的夢了。

我又看了一下爸爸。爸爸垂著眼,但制服看著我。

眼前是一九六八年冬天的圖像。兩個血性漢子,兩個余家長輩,一頭是隔離室,一頭是墓地,我站在中間,寒風刺骨,手上拿著一小束白花。

現在,這地方造起了一座法院。

法院……

如果一直有真正的法院,災難能避免嗎?

爸爸對此歷來悲觀。

我比他好奇。為什麼法院恰恰造在隔離室和墓地中間?為什麼正好出現在一九六八年冬天我縮肩跺腳的地方?

曾有很多朋友一再鼓勵我,到法院起訴誹謗者。理由是:任他們猖狂,天理難容。

也有很多朋友反對起訴。理由是:讓他們出名,何苦來著。

我一直沒有起訴,理由卻與爸爸有關。爸爸在「文革」中受了那麼多苦,最後卻原諒了迫害他的造反派頭頭。這事比我在做院長期間為造反派學生解脫困難多了,因為被爸爸原諒的,是整整威脅了我們全家十年之久的猙獰臉譜。

爸爸原諒造反派頭頭這件事,我曾經在台灣東海大學的一次演講中提到過。根據當時發表的記錄,我是這樣說的──

……父親在「文革」十年中受盡苦難,多次都想自殺,真可謂九死一生。待到「文革」結束,「四人幫」被逮捕,上海清查「文革」中作惡的造反派,有關人員多次詢問父親,「文革」中直接迫害他的是哪幾個人,我父親總是說:「大概是幾個年輕人吧,完全記不得了。不能怪他們,「文革」是上面發動的,他們年幼無知,響應號召罷了。我如果不被關押,可能也很積極。」

他的這種態度使我很生氣,幾次盤問,他都不講。我想起我去農場前與父親告別,曾去求過一個造反派,便問這個人叫什麼名字,父親說:「問這個幹什麼?他那次不是讓我們見面了嗎?挺好的青年,名字忘記了。」

直到去年,我收到一封來自甘肅的信。信中說,他是我的忠實讀者,但每次讀我的書都感到深深的愧疚,因為他是「文革」中鬥爭我父親的造反派頭頭,給我們家帶來過不小的災難。他說他見過我,還記得我去農場前與父親告別的可憐樣子。信後,是他一筆一畫的簽名。

我猶豫再三,終於把他的來信、他的名字告訴父親。父親根本沒忘,聽我一說,失神地想了一會兒,立即回過神來問:「他怎麼到甘肅去工作了呢?那兒離上海太遠了。你如果回信,一定代我向他問好。」

這時我看看蒼老的父親,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們民族的災難太多了,老人不想用仇讎相報來延續災難。他一再說忘了,是想讓他的兒子們及早地走向祥和,走向寧靜。

於是,我在寧靜中寫下了那麼多文章,在眾多的讀者中擁有了一位甘肅高原的讀者。

(一九九七年一月九日晚,台中市東海大學)

記得我剛剛收到這封甘肅來信時曾反覆想過,寫信的這個人,究竟是我們記憶中的哪一個?是那個能言善辯、怪招迭出的戴眼鏡的圓臉矮個子男青年,還是那個長得極像我們學院工宣隊頭頭的瘦個子青年,或是另一個我當時沒有注意的人?他本來完全可以不寫這樣一封信來,但他寫了,而且一筆一畫地簽上了自己的姓名。這是他的勇敢,但對我們全家來說,他的來信,以及爸爸對他的原諒,卻是對災難歲月的另一番承受。當年的承受不堪回首,現在要重新喚起並立即抹去那番承受,無異於一場心理苦役,分量與以前的承受一樣重,就像把一副重擔原路挑回。這是滲透到家門裡的事,信封內的事,老人床邊的事,其間的隱痛難以描述。

正因為有過這樣的承受,我對於震動海內外華文讀書界的「石一歌」事件也沒有起訴。

「石一歌」事件發展的最高峰,是北京一家研究魯迅的學術刊物發表了一篇題為《余秋雨與石一歌》的大批判文章。文章在無限上綱的聲調中,不小心也泄漏了一點實情,例如,那個教材編寫組確實是按照周恩來總理的指示成立的,存世六年,我只在第一年去過,而且,在我離開很久之後纔有其中個別人開始寫一些跟風文章。讀遍全文,沒有提到署名「石一歌」的哪篇文章、哪句話、哪個字,出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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