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黑邊眼鏡的青年

一九六六年六月,文化大革命爆發,街頭的一切都變了樣。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從學院回家。

周末的家庭聚餐,爸爸經常因下班晚而遲到,但今天他卻比我先回家。他歷來嚴肅,今天卻很和氣。

吃飯時大家都不說話,因為已有一種預感,爸爸要宣布一點比較重要的事情。然而一頓飯下來,他什麼也沒有說。

放下筷子,他終於開口。他問祖母:「媽,還記得阿堅嗎?」

祖母一聽就笑了:「怎麼會忘了他,天下活寶!」

爸爸掃了我一眼,然後對祖母說:「他揭發了我。」

「揭發什麼?」祖母問。

「說解放的第三天,有一個人在江寧路邊上掏出一個本子寫了一句話給路人看,是反共字句,我看了,沒有把那人扭送公安局。」

「解放纔三天,沒有公安局啊。」祖母說。

「那也應該扭送解放軍。」爸爸解釋。

「真是反共字句?為什麼寫在小本子上給路人看?」祖母覺得難以置信。我理解祖母的思路,在政權轉移的時刻,傳播那樣的字句,膽大的可以寫在標語上張貼,膽小的可以寫在書信里秘傳,不管膽大膽小都算合理;只有鬼鬼祟祟地寫在小本子上塞給不認識的人看,最說不通。

「其實根本不是反共字句,是「一貫道」的一句說詞,那人是「一貫道」的一個傳道者,我記得。」爸爸說。

「你怎麼知道「一貫道」的說詞?」

「媽你忘了,我們住在塘沽路時,隔壁不是有一個「一貫道」的道場嗎?我和小哥去玩過,聽來的。」

「那你照實說呀!」祖母說。

「「一貫道」也算反動道會門,說不清楚了。」爸爸非常沮喪。

祖母回到本題,問:「照阿堅的說法,他也看到那個人寫反共字句了,那他為什麼不扭送?」

爸爸說:「他揭發了我,就成了革命群眾,自己當然沒事了。而且,我是黨員。」

「什麼?你是黨員?你什麼時候參加國民黨的?我怎麼不知道?」

祖母顯然是大大吃驚了。她不知道自己不問政治的兒子,還有一個可怕的政治身份。

「不是國民黨員,是共產黨員。」爸爸解釋道,「這次運動,專整共產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你沒當什麼權呀。」祖母說。

「所以他們只說我是混進黨內的。」爸爸說。

「那你是什麼時候混進去的?」祖母問。

「全家搬到上海以後。那時我工作很努力,就被他們「發展」進去了。」爸爸說。

「是不是你做那套卡其布制服的時候?」祖母問。

爸爸想了想,說:「差不多那時候。但做那套制服可不是因為入黨,是為了做人民陪審員,坐在法院里象樣一點。」

對那套制服大家都還有點印象。爸爸穿上的頭一天,經過西康路、北京路口的一家商店門口,就被頭頂修屋工程隊的油漆澆著了。油漆為深棕色,澆在深藍色的卡其布上倒也不太顯眼。當時沒有專業洗衣店,爸爸聽從別人的建議用酒精擦過一遍,油漆沒擦掉,反把邊上的深藍色擦得泛白了。因此,這套制服肩上一直扛著一小片近似台灣島形狀的棕色漆漬。

「阿堅為什麼要害你?」祖母最不能理解的是這個問題。

「倒也不是故意害我。運動來了,靠搶先揭發圖個安全。」爸爸永遠從最善良的角度來看人看事。

他不知道,一旦列為批判對象,他真正的噩運就開始了。

他,連同著他的老母妻兒,將長時間地成為苦風凄雨中的一個箭垛,任人發射。

當事情越來越大的時候,有次祖母問他:「把你批判成這樣,是哪個上級的意思?」

爸爸說:「我太小,沒有哪個上級會注意我,再說現在他們也自身難保。」

祖母問:「那是誰的意思?」

爸爸說:「好像是朋友們的意思。」

爸爸漸漸感覺到,他不應該再與七十多歲的祖母討論這些問題了,甚至,連素來不關心政治的我媽媽,也不必硬拖在裡邊。想來想去,能討論的是他的大兒子,我。

那天,他叫表妹到上海戲劇學院來找我,要我當天晚上回家,他有事要與我談。

當時要在學院找到我可不容易,像全國所有的高等院校一樣,它早已亂成一團。我在總務科外面的走道上聽到後面有熟悉的聲音叫「哥哥」,回頭一看是表妹,有點吃驚。不知她已經問了多少人。

亂局是由北京的學生打開的。先是兩個高幹子弟,一男一女,好像是北京航空學院的學生,站在我們學院的水泥球場上發表演說,主要是描述北京的革命形勢,口氣極大,好像昨天剛剛列席完政治局會議似的,鬧得我們學院的學生目瞪口呆,發覺自己居然如此閉塞和無知。第二撥演說者來自北京大學,當時北京大學已被公認為文化大革命的策源地,一個叫做聶元梓的北大教師到上海文化廣場作報告,跟來了一批學生,分頭橫掃上海高校。他們在我們學院演講的口氣要比上一次北航的學生平穩得多,但越是平穩越見氣魄,似乎天下早在囊中,只需他們一步步花時間打理了。

這兩個報告刺激了我們學院一些同學,開始造反。以舞台美術係為主,佔據了學院的一棟灰色樓房,命名為「革命摟」,貼大字報要推翻學院的現任領導,批鬥一切「有問題」的老師,不惜採取「革命行動」。這時所謂的「革命行動」,主要是指抄家、打人、關押。這本來都是上級文件規定不允許的,但各校之間的摹仿和傳染比文件更加有效。

我所在的戲劇文學系三年級整個班級都與造反派徹底對立,被造反派們稱為「對抗文化大革命的反動堡壘」,而我則是這個反動堡壘的代表者。

我與班內的同學們決定與外校聯絡,去尋找不贊成造反的夥伴。經顧澤民、曹畏同學的引見,找到了復旦大學中文系一個叫喬林的同學,他正在中文系組織一個會議反對造反;經李嬰寧、惠小硯同學介紹,見到了交通大學反對造反的一些同學。但主要還是在校內聯絡同道,討論對策。大家謀划了一陣,設計出一個反敗為勝的方案,沒想到這個方案讓我們失敗得更徹底了。

方案的核心,是動員我們學院少數民族班的學員來對抗造反派。他們都是貧苦出身,到上海來讀大學,覺得是上了天堂,充滿了感恩之情,又都純凈而善良,他們怎麼會同意造反派把這個學校的領導和老師都打倒呢?如果他們站了出來,學院的形勢一定會扭轉。第一次會議確實開得很好,少數民族班的學員同意我們的觀點。

但是,不知造反派同學做了什麼工作,到第二次會議,情況全然倒逆。少數民族班的學員明白了只有文化大革命纔能抵制復辟,只有造反纔能開闢新世界,他們把怒吼轉向了學院的領導,把拳頭伸向了可憐的老師。這種裹卷著巨大感情色彩的行為既無可爭辯,也無可阻擋,我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造反派徹底掌權後,原先跟隨我們的一些同學也後悔了,重新學習報刊社論、上級講話,重新站隊。中央號召,大勢所趨,怎麼能要求這些同學有更正確的選擇呢?在當時,更正確的選擇又是什麼呢?掌了權的造反派歡迎同學們轉變立場,但必須把我和少數幾個帶頭對抗的同學放在一邊。他們當時都習慣把小事想成大事,覺得如果把我這樣的人也團結進去了,那麼,成天念念不忘的所謂「兩條路線鬥爭」就失去了對立面的代表。

這種看法很可笑,卻正好成全了我,讓我產生了一種英雄氣概,心想各路兵士可以轉營,堂堂將帥豈能變節,於是乾脆仿效起明末遺民,把一身弱骨強橕成一身傲骨,把一臉茫然裝扮成一臉冷然。至於心中還在堅持什麼,天曉得,自己也不知道。

當時一直陪著我不離左右的,是同班同學呂兆康。

那時的校園,人頭攢動,忙忙顛顛,我們兩人每天六次從宿舍到食堂,又從食堂到宿舍來回行走,走得很慢,旁若無人,用筷子敲著碗。穿行在標語叢中,無所見,穿行在高音喇叭底下,無所聽。幾十年後外系同學說起對我當時的印象,都還記得我手裡必有一個空碗,身後必有一個同學,走過時必有一陣木然而又高傲的敲擊聲。

真正讓我產生傲氣的,倒是後來看到的一些事情。

說起來,我對學院造反派的首領們雖然沒有好感,卻也不強烈厭惡,因為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事,上了當,後來又遭了難。儘管他們當時從來不願正眼瞧我一下,而我卻從旁仔仔細細地看過他們。他們天天想著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想著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因此所發表的言論都空洞而狂熱,卻不會針對某個具體的老師、某件具體的事情。對於他們,我也有兩點瞧不起:一是他們在校園裡時時皺著眉頭裝成思考者的模樣,卻從來沒有獨立地思考過什麼,因為他們的造反是按照上級文件的指示進行的;二是他們要打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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