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論語》心得之七 人生之道

孔夫子將他的一生概括為六個階段,他的這種人生軌跡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仍有許多啟迪意義。關鍵要看我們如何汲取這種智慧,來使自己的人生更富有效率和價值。

古往今來,光陰之嘆是我們看到最多的感慨。

這種感慨在《論語》中也不例外,「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論語·子罕》),這是大家都熟悉的一句話。這句話很含蓄,但是其中又包含著多少滄桑?

大家知道,著名的天下第一長聯上聯一開始就說:「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下聯的對句呢,是「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孫髯《題昆明大觀樓》)。

哲人眼中滾滾奔流的河水、江水,它不只是一種自然存在,其中流淌的還有挽不回、留不住的光陰。

杜甫說,「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哀江頭》);劉禹錫說,「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西塞山懷古》)。人生有限,自然永恆,這種強烈的反差,足以帶給人們強烈的心靈震撼,讓你愴然泣下。

難怪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里發出那種無端之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在這天地幽幽,物序流轉中,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渺小的、轉瞬即逝的生命,我們需要有一種什麼樣的人生規劃呢?當然,這種規劃是艱難的,因為規劃本身已經意味著捨棄了很多。

就在孔夫子看著流水興嘆的同時,他也對自己,同時給他的學生,也給千年萬代的後人描述了這樣的一種人生軌跡: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矩。(《論語·為政》)

這是一個粗略的人生坐標,在這個坐標上,有幾個重要階段被特別地強調出來。讓我們看一看聖人所描繪的這個人生坐標,看它對我們今天還有什麼樣的借鑒意義。

其實人的一生不過是從光陰中借來的一段時光,歲月流淌過去,我們自己也就把這段生命鐫刻成了一個樣子,它成為我們的不朽,成為我們的墓志銘。

每一個人都有理由去描述他的理想,但是這一切要從人的社會化進程開始。從一個自然人轉化為一個有社會規則制約的人,這就是學習的起點。孔子的「十五志於學」,是他自己的一個起點,也是他對學生的一種要求。

孔子自己經常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他說自己不是生下來就了解很多事情,只不過是對古代文化、對古人所經歷的事情非常感興趣,而且能夠孜孜以求,一直認真學習而已。

今天我們要建立一個學習型的社會,那麼什麼樣的學習是好的學習呢?

國際上有一個通行的說法,好的學習是導致行為改變的學習。這顛覆了我們過去的認識。一直以來,我們以為導致思維改變的學習才是好的學習。比如一個觀點,一個理論,哪怕一個道聽途說的見聞,入乎耳,發乎口,可以再去講給別人,這就是一種學習。但是在今天,只有導致一個人整個價值體系重塑,行為方式變得更有效率,更便捷,更合乎社會要求的學習,才是好的學習。

在今天這個信息時代,可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現在的孩子已經不只是「十五向學」了,很多比五歲還要早就開始學習了。但是都學了什麼呢?不少孩子會背圓周率,能夠背到小數點後很多很多位;有的孩子能夠背長長的古詩,成為在客人面前表演的節目。但是這些對他這一生真的有用嗎?今天的向學還有多少是孔子所說的「為己之學」?還有多少能夠學以致用?

在我們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最大的苦惱是信息太多,我們最大的難題是選擇的難題,因此就更需要有選擇、有規劃地進行學習。

「過猶不及」,這是孔子的觀點。再好的東西都有它的度,與其貪多嚼不爛,把自己的腦子複製成一個電腦的內存,還不如把有限的知識融會貫通,融入自己的生命。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怠」(《論語·為政》),一定要一邊學,一邊想,一邊應用。他所提倡的是這樣一種從容地把有限的知識放大到極限的學習方式。

我們現在的學院式教育有一個規範長度,但寬度卻可以改變。也許孔子提倡的這樣一種學與思結合的方式會給我們非常好的啟發。

經過這樣的學習、歷練,我們逐漸地提升自己、有所感悟,這樣就走到了三十歲。

「三十而立」,是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幾乎每個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會捫心自問:我「立」起來了嗎?

那麼怎樣才算立起來了?是否只要有車,有房,或者有了一個什麼樣的職位就算立起來了呢?而立之年對於人的一生又有著怎樣重要的作用呢?

三十這個年紀,在今天,在這個心理斷乳期大大錯後的時代,尤其是在大都市裡,還被稱作「男孩」「女孩」,那麼怎樣判斷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否「立」起來了呢?對於「立」字,應該有什麼樣的擔當呢?

大家知道,黑格爾提出了「正反和」三段論。人最早接受的教育一般都是正的,比如在剛剛讀小學的時候,他相信太陽是明亮的,花朵是鮮紅的,人心是善意的,世界是充滿溫情的,王子和公主最終是可以在一起的,生活中是沒有憂傷的。其實這就是正的結果。但是長到十幾歲的時候,就會出現比較強烈的逆反心理,二十多歲剛剛步入社會時,就會覺得這個世界上一切都不盡人意,覺得成人世界欺騙了自己,覺得生活中滿是醜陋、猥瑣、卑鄙和欺詐。這就是我們經常說的「小憤青」。這個時候,青春的成長有它特有的蒼涼,人必然表現出一種反彈。那麼走到三十歲,應該是人生「和」的階段,就是既不像十來歲時覺得眼前一片光明,也不像二十多歲時覺得一片慘淡。

三十而立的這個「立」字,首先是內在的立,然後才是在社會坐標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從內在的心靈獨立這個意義上來講,真正好的學習,是把一切學慣用於自我,讓學到的東西為我所用。這是中國文化要求的一種學習方式。

人如何達到這樣一種一切為我所用的融合境界呢?

中國人的學習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我注六經」,另外一種是「六經注我」。

前一種方式需要皓首窮經,等頭髮都讀白了,把所有的書讀完了,才可以去給經典作註解。

而後一種方式是更高境界的學習。所謂「六經注我」,就是學習的目的是以經典所傳達的精神來詮釋自己的生命。

三十歲這個年紀,是一個建立心靈自信的年紀。這種自信不是與很多外在的事物形成對立,而是形成一種融合與相互提升。這就像泰山上的一副對聯,叫作「海到盡頭天做岸,山登絕頂我為峰」。這是中國人對於山川的一種感受,它講的不是征服,而是山川對自我的提升。就像大海到了盡頭,以蒼天為岸,對自己是一種拓展;人登上山巒的頂峰,並不是說我把高山踩在腳下,而是說我站在山頂,高山提升了我的高度。

其實這就是六經注我的一種境界。

孔子一直在教學生一種樸素的簡約的生活方式,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很多東西不該操心的不去操心。

我們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孔子之所以不願意提及神、鬼這些東西,其實也是他著眼於現實的表現。

比如子路問鬼神之事,孔子淡淡地對他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活人的事你還沒弄明白,怎麼先想著去侍奉死人?就是說,學習還是要先樸素一點,從眼前開始,別去考慮虛無玄遠的東西。

子路不甘心,說:「敢問死。」死亡是怎麼回事?

老師又淡淡地告訴他:「未知生,焉知死。」連生的道理還不明白,怎麼能夠懂得死?

孔子的這個態度對我們今天仍很有啟發,在學習的時候,先要把我們生命中能夠把握的東西儘可能掌握,先不要超越年齡去考慮那些遙不可及或者玄而又玄的東西。只有這樣一點一點學起來,到了該立的年齡才真正可以立起來。

所以「三十而立」,我的理解並不是通過一個外在的社會坐標來衡量你是否已經成功,而是由內在的心靈標準衡定你的生命是否開始有了一種清明的內省,並且從容不迫,開始對你做的事情有了一種自信和堅定。

超乎功利去做一件內心真正認定的事情,這大概是「立」的一種見證。

柳宗元筆下的蓑笠翁,在嚴冬時節「獨釣寒江雪」,完全是為了垂釣而垂釣;晉代名士王徽之在雪夜乘小舟去訪問朋友戴逵,到了朋友的門前不敲門就轉身走了。為什麼?他因為想念這個朋友,乘興而來;到了朋友門前,興盡而返。這就是「雪夜訪戴」的故事。這些古人,都忠於自己的心靈,心靈的指向決定著行為的方向。

從三十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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