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論語》心得之六 理想之道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中國人傳統的道德理想。而《論語》中孔子與他的學生們談到理想時,並不認為志向越高遠就越好,真正重要的是一個人內心的定力與信念。

無論你的理想是大是小,實現所有理想的基礎,在於找到內心的真正感受。一個人內心的感受永遠比他外在的業績更加重要。

我們今天該如何理解理想的含義呢?孔老夫子的觀念和現代人對理想的追求是不是有矛盾呢?

翻開《論語》,我們看到,樸素的字句後面常常閃耀著一種理想之光。

孔夫子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這句話在民間流傳得很廣,意思是說,一個人的志向至關重要,決定了他一生的發展和方向。

所以孔子在教學生的時候,經常讓學生們各自說說自己的理想。在《論語·先進》篇裡面有一個比較罕見的完整的段落叫做《侍坐》,記載的就是孔子如何跟學生一起暢談理想。這段文字是這樣的: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

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三子者出,曾皙後。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我們把這段文字轉換成今天的話就是:這一天,孔子的四個學生子路、曾皙、冉有和公西華陪老師坐著。孔子很隨意地跟他們講,因為我比你們年紀大,老了,沒有人用我了。我平時老聽見你們說,沒有人了解我的志向啊!假如現在有人了解你們,打算起用你們,你們能做什麼呢?

子路是個急性子,聽老師這麼一問,不假思索就回答說:「給我一個擁有一千乘兵車的中等國家,這個國家夾在大國中間,外有被武裝侵略的危險,內有糧食不足的危機。假如讓我來管理它,不出三年,可以使人人振奮精神,並且懂得什麼是道義。」

按說子路的理想比較遠大,對於那麼看重禮樂治國的孔子來講,假如自己的學生真能有如此業績,可以使一個國家轉危為安,他應該感到很欣慰吧。沒有想到,孔子的反應不僅是淡淡的,而且稍稍有點不屑。「夫子哂之」,微微冷笑了一下,未置可否,就接著問第二個學生:「冉求,你的理想是什麼?」

冉有名求。他的態度比起子路顯然要謙遜很多,沒有敢說那麼大的國家,那麼多的事。他說:「假如有一個方圓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國家讓我去治理,等到三年的光景,可以使老百姓們豐衣足食。至於修明禮樂,那就要等待賢人君子了。」他的意思是說,在物質層面能做到使百姓富足,但要萬眾齊心,對國家有信念,做到禮樂興邦,那我可做不到,還是等著比我更高明的君子來吧。

他的話說完了,老師依舊未置可否。接著問第三個人:「公西赤!你的理想是什麼?」

公西華名赤。他就更謙遜了一層,回答說:「非曰能之,願學焉。」先亮出自己的態度,我可不敢說我能幹什麼事,現在老師問到這兒,我只敢說我願意學習什麼事。然後他說,在進行祭祀或者同外國會盟的時候,我願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司儀。他對治理國家,管理人民這些事都沒有說。

大家會看到,孔子這三個弟子的態度一個比一個更謙遜,一個比一個更平和,一個比一個更接近自己人生的起點,而不是終端的願望。

在今天看來,一個人的發展,最重要的往往不在於終極的理想有多麼高遠,而在於眼前擁有一個什麼樣的起點。我們往往不缺乏宏圖偉志,而缺少通向那個志願的一步一步積累起來的切實的道路。

到此為止還有一個人沒有說話,所以老師又問了:「點!爾何如?」曾點,你想做什麼呢?

曾皙名點。他沒有立即說話,《論語》對此寫得惟妙惟肖,叫做「鼓瑟希」,大家聽到的,先是一陣音樂的聲音逐漸稀落下來,原來剛才他一直在專心致志地彈著瑟,聽到老師問自己,他讓瑟聲逐漸逐漸緩和下來,緩和到最後一聲,「鏗爾」,當一聲,把整個曲子收住。像我們熟悉的《琵琶行》所描寫的那樣,「曲終收撥當心畫」,讓樂曲有一個完完整整的結束。曾皙不慌不忙,「舍瑟而作」。什麼是作呢?那個時候人們是席地而坐,學生聽老師講課或者大家聊天,都是跪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當要回答老師的提問時,要站起來以表示恭敬,這就叫「作」。曾皙是把瑟放在一邊,然後畢恭畢敬站起身來答對老師的問話。

從這樣幾個字的描寫能夠看出什麼來呢?可以看出曾皙是一個從容不迫的人,他不會像子路那樣「率爾」而對,而是娓娓道來,成竹在胸。他先是徵求老師的意見,說,我的理想和這三位同學不一樣,能說嗎?老師說,那有什麼關係呢?就是要各人談談自己的志向嘛。

這個時候,曾皙才從容地開始闡述他的理想。他說,我的理想是,到了暮春時節,就是陰曆的三月,穿上新做的春裝,在這個大地開化,萬物復甦的季節,陪同幾個成年的朋友,再帶上一批孩子,大家一起去剛剛開凍的沂水中,把自己洗滌得乾乾淨淨,然後到沂水旁邊的舞雩台上,沐著春風,把自己融匯進去,與天地在一起共同迎來一個蓬勃的時候,讓自己有一場心靈的儀式,這個儀式完成後,大家就高高興興唱著歌回去了。我只想做這樣一件事。

孔子聽了他的話,長長地感嘆一聲說:「吾與點也!」「與」,贊同。即是說,孔子的理想和曾點是一樣的。這是四個學生暢談自己理想的過程中,老師發表的唯一一句評價的話。

各人的理想談完了,子路、冉有和公西華他們三個就下去了。曾皙沒有立即出去,而是問老師,您覺得他們三個說得怎麼樣呢?

老師也很巧妙,他先擋了一下,沒有作正面評價,說,無非是每個人說說自己的想法嘛。

但曾皙還要繼續問老師,那為什麼子路說完話您冷笑了一下呢?

問到這個問題,老師不能不說話了,他說:「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治理一個國家最核心的東西是講究禮讓,可是子路的話一點都不謙虛,所以笑笑他。意思是說,要以禮制去治理一個國家,首先你的內心要有一種溫良恭儉讓,這是一個起點。你看子路說話的時候那麼草率,搶在大家之前發言,說明他內心缺乏一種恭敬和辭讓啊。

接下來曾皙又問,難道冉有不是想治理一個國家嗎?(您為什麼沒有哂笑他?)

老師說,難道說方圓六七十里,或者說五六十里,甚至更小一點,那就不叫國嗎?

曾皙又問,難道公西華說的不是治理國家嗎?(怎麼也沒見您哂笑他?)

老師說,有宗廟,又有國際間的盟會,不是治理國家是什麼?像他這樣精通禮儀的人說想做一個小司儀者,那麼誰又能做大司儀者呢?

孔子的意思是說,他笑子路,不是笑他沒有治國理政的才幹,而是笑他說話的內容和態度不夠謙虛。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治理對象的大小,不在於它是不是國家,而在於自己的態度。因為冉有和公西華態度謙遜,而他們又有實際的才幹,所以孔子沒有哂笑他們。

那麼問題又來了,既然孔子並沒有否定子路、冉有和公西華的理想,為什麼唯獨對曾皙給予熱情鼓勵呢?從孔子對曾皙的支持中,我們能看出什麼呢?

宋代大理學家朱熹對此有一個比較權威的解讀。他說,曾皙的理想看起來不過是「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捨己為人之意」(《四書集注》),好像他做的都是些日常小事,沒有什麼捨己為人的大理想。但是曾皙的內心是完滿充盈的,他以自身人格的完善為前提,以萬物各得其所為理想,這就比另外那三個人想從事一個具體的職業,在那個職業上做出成績要高出一個層次。

這就是孔夫子說過的「君子不器」。一個真正的君子從來不是以他的職業素質謀求一個社會職位為目的的,卻一定是以修身為起點的,他要從最近的、從內心的完善做起。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是在匆匆忙忙周而復始的工作節奏中,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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