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4)

「醫院裡的看門人伊佐特又來了。他跟樓里的洗衣女工關係曖昧。他順便偷偷地拐到我這兒來,安慰了我一番。他說有個絕密的消息:您的那位非坐牢不可。您就等著瞧吧,早晚得把他關起來。然後輪到您,苦命的人啊。我問他,伊佐特,這你是從哪兒知道的?您就放心吧,消息絕沒錯,他說。從波爾堪那兒聽說的。他所說的波爾堪你大概能猜到,就是執行委員會。」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和醫生哈哈大笑。

「他說得完全對。危險已經迫近,到了門口。咱們得趕快溜走。問題只是往哪溜。到莫斯科去根本不用想。這要做大量的準備,必定會引起他們注意。要走得非常隱蔽,任何人都絲毫察覺不到。你知道嗎,親愛的?咱們就照你的打算辦吧。咱們得失蹤一個時期。就讓這個地方是瓦雷金諾吧。咱們到那兒躲藏兩個禮拜或一個月。」

「謝謝,親愛的,謝謝。嗅,我真高興。我明白你身上的一切如何反對這樣的決定。但我們要去住的並不是你們住過的房子。住在那裡對你確實難以忍受。空房間,內疚,對比,都讓你受不了。難道我不明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作踐對你靈魂珍貴而神聖的東西。我永遠不會接受你這種犧牲。但問題並不在這裡。你們的住宅已經破損得很難再住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米庫利欽留下的房子。」

「你說得都對。謝謝你的體貼。等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可又老忘。科馬羅夫斯基在什麼地方?他仍然在這兒還是已經走了?自從我同他吵翻,把他從樓上推下去之後,再沒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我也沒聽到他的任何消息。去他的吧。你打聽他幹什麼?」

「我越來越覺得咱們倆應當不同地對待他的提議。咱們的處境不同。你得撫養女兒。即使你想和我同歸於盡,你也無權這樣做。

「但躲到瓦雷金諾去就意味著冬天鑽進荒山野嶺,沒有儲備的食品,沒有力量,沒有希望,瘋狂中的瘋狂。如果生活中除了瘋狂外咱們一無所有,那就讓嘩fi瘋狂一下吧。呶fi再忍受一下屈辱,央求安菲姆借給咱們一匹馬。跟他,甚至不是跟他,而是跟他手下的投機倒把的人借點麵粉和土豆,這是他不應推卸的責任。我們還要說服他,不要因為對我們有恩惠就馬上去看我們,而要等到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他要用馬的那一天再去。讓我們單獨呆幾天。去吧,我的寶貝。咱們砍伐很多木柴,一個禮拜燒的劈柴夠勤儉持家的主婦燒一年的。

「再次請你原諒我。原諒我脫口說出的慌亂的話。我多希望跟你說話不帶這種可笑的激昂腔調。不過我們確實別無選擇了。你怎麼形容都行,死亡確實在敲咱們的門。但所剩不多的日子還掌握在我們手中。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它們,把它們用在告別生命上,用在我們分手前最後的團聚上。我們同我們所珍惜的一切告別,同我們習已為常的概念告別,同我們如何幻想生活、良心又如何教導我們的一切告別,我們同希望告別,我們互相告別。我們再互相說一遍我們夜裡說過的那些悄悄話,偉大而輕微的話,宛如太平洋這個名稱。你並非平白無故地站在我生命的盡頭,在戰爭和起義的天空下,我隱蔽的、禁忌的天使,在你童年和平天空下,你同樣會在我生命的開端站起來。

「那天夜裡,你還是高年級的中學生呢,穿著咖啡色的制服,昏暗中站在旅館的隔板後面,同現在完全一樣,同樣美得令人窒息。

「此後在我一生中,我曾嘗試確定你那時照亮我心中的迷人的光芒並準確說出它的名稱,那種漸漸暗淡的光芒,漸漸消逝的音響,它們從那時起便擴散到我的全部生活中,並成為洞察世間一切的鑰匙。

「當你穿著學生制服像影子一樣從旅館深處的黑暗中顯露出來的時候,我,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男孩子,立即被你強烈的痛苦所感染,並明白:這個嬌小虛弱的女孩像充了電一般充滿世界上可能有的一切女性美,真是美得無以復加了。如果走近她,或用手指碰她一下,火花就會照亮房間,或者當場電死,或者一生帶著愛慕的渴望和悲傷的電波。我心裡充滿迷誤的眼淚,內心在閃爍,在哭泣,我那時非常可憐自己,一個男孩子,更可憐你,一個女孩子。我的全部身心感到驚奇並且問道:如果愛並且消耗電流是如此痛苦,那麼作為女人,充當電流並激起愛情必將更為痛苦。

「好了,我終於都說出來了。不說出來會發瘋的。而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些話。」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和衣躺在床邊,她不大舒服。她錯編起身子,蒙了一塊頭巾。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輕輕地說,常常停頓半天。有時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用手掌托著下巴,微微撐起身子,張大嘴望著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有時她緊緊靠在他肩膀上,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輕輕地、幸福地哭泣。最後她把身子探出床邊,快活地低聲說:

「尤羅奇卡!尤羅奇卡!你多聰明啊!你什麼都明白,什麼都猜到了。尤羅奇卡,你是我的堡壘,還是我的避難所和支柱,讓上帝原諒我的褻讀行為吧。嗅,我多麼幸福!咱們去吧,去吧,我親愛的。到了那兒,我告訴你我擔心的一件事。」

他估計她要向他暗示她可能懷孕了,但多半是假的,於是說道:

「我知道了。」

一個灰暗的冬天早上,他們離開了尤里亞金。這天不是休息日。人們各自上街辦事。路上時常碰見熟人。在凹凸木子的十字街口配水所的周圍,排了一長串家裡沒有水井的居民,把水桶和扁擔放在一邊,挨個打水。醫生勒住向前沖的煙黃色的維亞特卡種馬,這匹馬是他們向桑傑維亞托夫借的。他小心翼翼地駕著馬繞過圍在一起等著打水的主婦們。雪橇飛馳起來,從挑水人灑了水又結上冰的陡峭的石板路上斜滑下去,衝到人行道上,雪橇的跨杠撞在路燈和石柱上。

他們飛速地趕過在街上走的桑傑維亞托夫,沒回頭看他是否認出他們和自己的馬來,是否追著他們喊什麼。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繞過科馬羅夫斯基,也沒同他打招呼,不過順便確定他還在尤里亞金。

格拉菲拉·通采娃從人行道對面朝他們喊道:

「都說你們昨天就走了。以後還能相信誰的話呢?拉土豆來啦?」她做手勢表示聽不見他們的答話,便向他們揮手告別。

為了西瑪,他們試著把雪橇停在小山坡上,但這是個很不容易停雪橇的地方。即便不在小山坡上停下來,也得拉緊組繩勒住飛馳的馬。西瑪從上到下裹了兩三條披巾,因此她的體形看上去像一段僵硬的圓木頭。她邁著兩條凍得發僵的腿,走到停在石板路當中的雪橇跟前,同他們告別,祝他們平安到達。

「您回來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咱們得好好談談。」

他們終於駛出了尤里亞金。儘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冬天曾走過這條路,但他記得的多半是夏天的樣子,現在已經認不出來了。

他們把裝糧食的口袋和其他行李塞進雪橇前頭的乾草堆里,並用繩子系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駕馭雪橇,他一會兒像當地人那樣跪在寬大的雪橇板上,一會兒側身坐在雪橇幫上,把穿著桑傑維亞托夫的氈靴的腿垂在外面。

過了中午,離日落還早,但在冬天,人容易受騙,彷彿一天馬上就過完了。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狠命地抽起馬來。它像箭似的向前飛馳。雪橇在一條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顛簸,猶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舟。卡佳和拉拉穿著使她們動彈不得的皮襖。雪橇經過斜坡和坑窪時,她們驚叫著,笑得肚子疼,從雪橇的這邊滾到那邊,像兩隻笨重的麻袋似的理進乾草堆里。有時醫生故意同她們開玩笑,把一側的滑木馳到雪坡上,讓雪橇側翻過來,毫無傷害地把拉拉和卡佳翻到雪地里。等到雪橇衝出好幾步遠之後,他才勒住馬,把雪橇端正過來,架在兩根滑木上。拉拉和卡佳罵了他一頓,抖掉身上的雪,上了雪橇,又氣又笑。

「我指給你們看游擊隊劫持我的地方。」等他們離開城市相當遠了之後,醫生答應她們道。但他沒有做到,因為冬天樹木一片光禿,周圍的死寂和空蕩改變了面貌,當初的地點認不出來了。「就是那兒」他很快地叫道,誤把豎立在田野里的「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廣告牌當成他被抓走的樹林里的第二個路標了。當他們飛馳過仍然豎立在薩卡瑪岔道口密林里的第二個路標時竟沒認出來,因為柵欄上凝聚了一層耀眼的冰霜,給樹林隔出一條銀黑色的細絲。他們沒有發現路標。

天黑以前雪橇飛馳進入瓦雷金諾,停在日瓦戈一家住過的房子前,因為它是大道上的第一所住宅,離米庫利欽的住宅最近。他們像強盜似的衝進屋子,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屋裡已經很黑。被毀壞一半的住宅和令人厭惡的東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匆忙中沒看清。一部分熟悉的傢具還完好無損。在荒無人跡的瓦雷金諾,沒有人能把開頭的破壞完成到底。家中的日常用品他一件也沒發現。家庭離開的時候他不在場,所以木知道他們帶走了什麼,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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