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捷連季沒說完……醉漢們的吵鬧聲被不遠的地方發出的一聲爆炸聲壓住了。桌上的喧嘩聲停止了一下。一分鐘之後又恢複了,並且吵鬧得更厲害。一部分坐著的人站起來。清醒點的還能站住。另一些人兩條腿搖搖晃晃,想走到一邊去,但站不穩,倒在桌子底下,馬上打起呼喀來。女人們尖叫起來。一片混亂。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兩眼向四下打量,尋找罪魁禍首。起先他覺得,轟隆聲就在庫捷內鎮,緊旁邊,也許就隔著幾個桌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他扯著嗓子喊起來:

「這是哪個猶大鑽進我們這夥人里來搗亂?哪個小子扔手榴彈玩?不管是誰,就是我親生的兒子,我也要把這個惡棍掐死。公民們,我們不能允許開這種玩笑!我要求搜捕。咱們把庫傑內鎮包圍起來。一定要抓住好細!不讓兔惠子逃走!」

起先大家還聽他講話,後來注意力被從小葉爾莫萊鄉公所衝天升起的煙柱吸引過去了。大家都跑到懸崖上看看出了什麼事兒。

從燃燒起來的鄉公所里跑出幾個沒穿外衣的新兵,有的光著腳,有的只穿著~條緊身短褲,施特列澤上校和幾個驗收新兵的軍人也從鄉公所里跑出來。哥薩克和民警騎著馬在村子裡來回賓士。他們挺直身子,揮舞馬鞭,騎在身子像蛇一樣東扭西扭的戰馬上。他們在搜尋什麼人。一大群人沿著通往庫傑內鎮的大路跑過來。葉爾莫萊村的鐘樓噹噹當地敲起來,民警追趕往這邊跑的人。

事情進展得極快。黃昏的時候,施特列澤帶著哥薩克到跟小葉爾莫萊村緊挨著的庫捷內鎮來搜尋。巡邏隊包圍了村子,挨家挨戶搜查。

這時,一半參加慶祝的人還未離開,他們喝得爛醉如泥,腦袋靠著桌子邊或者躺在桌子底下睡著了。等到大家知道村子裡來了民警,天已經黑了。

幾個小夥子躲開民警,互相碰撞著從小道跑了,鑽進頭一個碰到的地下貨棧的柵欄門。在黑暗中弄不清這是哪家的貨棧,但從魚味和煤油味上判斷,這是合作社的地窖。

躲藏起來的人並沒幹過虧心事。他們的過錯便是躲藏起來。大多數人這麼做是因為慌張,喝醉了酒,一時糊塗。有的人覺得自己認識的人不體面,他們也許會毀了自己。現在一切都帶政治色彩。淘氣和耍流氓在蘇維埃政權這邊被視為黑色百人團的證據,而在白軍那邊把愛惹是生非的人當成布爾什維克。

原來不少人比這幾個小夥子還先鑽進地窖。地窖里擠滿了人。躲在這裡的有庫傑內鎮的人,也有小葉爾莫萊村的人。庫捷內鎮的人爛醉如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像呻吟似的打呼嗜,咬牙,發出一陣陣呼嘯聲,另一部分噁心嘔吐。地窖里黑得要命,叫人出不來氣,臭味熏人。最後進來的一批人從裡面把他們爬進來的通道用土和石塊堵死,免得洞口把他們暴露出來。不久,醉漢們的鼾聲和呻吟聲完全停止了。地窖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都在安安靜靜地睡覺。只有被死嚇破了膽的捷連秀·加盧津和小葉爾莫萊村好打架的科西卡·涅赫瓦林內安靜不下來,在一個角落裡低聲說話。

「小點聲,兔崽子,你這好哭鼻子的鬼東西,別把大伙兒都坑了。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到處搜查人呢。他們從村口回來了,到了集市,很快就會到這兒來的。別動,別喘氣,木然我就勒死你!——算你走運——他們走遠了,過了咱們這兒。你幹嗎上這兒來?瞧你這個笨蛋也躲到這兒來了。誰會動你一根指頭?」

「我聽見格什卡喊『快躲起來』,就鑽進來了。」

「格什卡是另一碼事兒。里亞貝赫一家都是注意對象。他們在霍達斯克有親戚。是耍手藝的人,工人家庭出身。你別哆嚷,傻蛋,安安靜靜躺著。周圍都是屎,吐了一地,你一動彈便粘一身,連我都得抹上。你聞不見多臭嗎?施特列澤幹嗎沿村子跑?搜尋從帕仁斯克來的人。」

「科西卡,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怎麼鬧起來的?」

「全是桑卡鬧的,那個桑卡·潘夫努金。我們脫光了站在一排檢查身體。該輪到桑卡了。他不脫衣服。桑卡喝了酒,到村公所的時候還沒清醒過來。文書提醒他,客氣地叫他脫衣服。對桑卡稱呼您。軍隊上的文書。可桑卡對他粗野極了:『我偏不脫。我身體的一部分不想讓你們大家看見。』彷彿他害臊。他側身靠近文書,掄起拳頭照他腮幫子就是一拳。一點不假。你猜怎麼看,一眨眼的工夫,桑卡彎腰抓住辦公桌的腿,把桌上的墨水瓶和兵役名單都倒在地上!施特列澤從門後頭喊道:『我決不允許在這兒胡鬧。我要讓你frl看看不流血的革命,你們膽敢在政府所在地不尊重法律。誰是帶頭起鬨的?』

「桑卡奔向窗口,喊道:『救命啊,各人拿好自己的衣服!我們的末日到了,夥伴們!』我抓起衣服,跟在桑卡後面,一邊跑一邊穿。桑卡一拳打碎了玻璃,一下子跳到街上。我跟在他後面。還有幾個人跟在我們後面。我們撒腿就跑,追捕的人在後面追。你問我這是怎麼回事兒?誰也弄不清楚。」

「炸彈呢?」

「什麼炸彈?」

「誰扔了炸彈?要不是炸彈,是手榴彈?」

「老天爺,這難道是我們乾的?」

「那是誰幹的?」

「我怎麼知道。準是別人乾的。他一看見亂了,便想在混亂中把整個鄉炸掉。讓他們懷疑是別人乾的,他准這麼想。準是政治犯。這兒到處都是帕仁斯克的政治犯。輕點,閉上嘴。有人說話,聽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回來了。唉,完蛋啦。別出聲。」

聲音越來越近。皮靴吱吱聲,馬刺叮噹聲。

「您不用辯解,騙不了我。我可不是那種容易上當的人。這兒一定有人說話。」傳來上校盛氣凌人的彼得堡口音,地窖里聽得越來越清楚。

「大人,也許是您的錯覺。」小葉爾莫萊村長奧特維亞日斯金老頭想說服上校,村長是個漁夫。「既然是村子,自然有人說話,這有什麼可奇怪的。這兒不是墳地呀。也許有人說話。屋子裡住的不是不會說話的牲口。也許家神在夢裡掐得人喘不過氣來。」

「輕點!您要再裝傻,做出一副可憐相,我就給您點顏色看!家神!您也太不像話了。自作聰明到共產國際可就晚了。」

「哪兒能呢,大人,上校先生!哪兒來的共產國際!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連舊聖經書都看不下來。他們哪兒懂得革命。」

「沒拿到證據之前你們都這麼說。給我把合作社從上到下搜查一遍。把所有箱子里的東西都抖摟出來,櫃檯底下也都看一遍。跟合作社挨著的房子統統搜查。」

「是,大人,照您的吩咐辦。」

「潘夫努金、里亞貝赫、涅赫瓦林內幾個人活的死的都要。從海底撈出來我也不管。還有加盧津那個小夥子。儘管他爸爸發表愛國演說,想把我們說糊塗了。正相反。我們可不會打腦兒。如果鋪子老闆發表演說,其中必有緣故。這讓人起疑,不符合本性。我們的秘密情報說他們在聖十字鎮的家裡窩藏政治犯,舉行秘密會議。我要捉住那小雜種。我還沒打定主意怎麼處置他,可如果發現什麼,我就絞死他,殺一儆百嘛。」

搜查的人往前走了。等他們走遠了後,科西卡·埋赫瓦林內向嚇得半死的捷廖什卡·加盧津問道:

「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他低聲回答,聲音都變了。「如今咱們同桑卡和格什卡只有進樹林這一條路了。我並不是說永遠呆在那兒。等他們明白過來再說。等他們清醒過來就知道該怎麼辦了。說不定還能回答。」

林中戰士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在游擊隊里做了一年多的俘虜。但這種囚禁的界線很不明確。囚禁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地方沒有圍牆。既沒人看守他,也沒人監視他。游擊隊一直在移動,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他們一起轉移。這支部隊並沒同人民群眾隔開,移動的時候經過居民點和居民區。它同居民混雜在一起,融化在他們當中。

彷彿這種從屬關係、這種囚禁並不存在似的,醫生是自由的,只不過不會利用它罷了。醫生的從屬關係,他的囚禁,彷彿同生活當中的其他強迫形式沒有任何不同,同樣是看不見和摸不著的,似乎並不存在,是一種空想和虛構。儘管醫生沒戴手銬腳鐐,也沒人看守他,但他不得不屈從彷彿想像出來的囚禁。

他三次試圖從游擊隊里逃走,但三次都被抓回來。三次逃走雖然沒受到懲罰,但他是在玩火。他以後沒再嘗試。

游擊隊長利韋里·米庫利欽對他很寬容,讓他住在自己的帳篷里,喜歡跟他在一起。這種一廂情願的親近很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惱火。

這是游擊隊幾乎木停地向東方撤退的時期。有時,這種轉移是把高爾察克驅逐出西伯利亞的攻勢的一部分。有時,白軍迂迴游擊隊後方,企圖把他們包圍起來。這時候,游擊隊仍向同一個方向撤退。醫生很久都不明白其中的奧妙。

游擊隊常常同大路兩旁的城鎮和鄉村保持平行的方向撤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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