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生得五官端正,頭髮向後梳看,走道邁大步子,夏天穿著一件斜領襯衫,腰裡系著一條帶穗的帶子。古時候這種人走起路來就像水上強盜,現在他們老是做出一副幻想當教師的大學生的樣子。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解放運動,獻給了革命,只擔心他活不到革命到來的那一天,或者革命爆發得太溫和,不能滿足他激進的、渴望流血的熱望。如今革命來到了,把他最大膽的設想都翻了個兒,而他,天生的和始終不渝的工人階級的熱愛者,第一批在「勇士」工廠建立工廠委員會並設立工人監督的人,卻什麼都沒撈到,沒有謀到職位,呆在一個荒蕪的村子裡。工人們從這個村子裡逃散,一部分還跟著孟什維克走了。而現在這件荒唐事,這些不清自來的克呂格爾的不肖子孫,不啻命運對他的嘲弄。它是有意的惡作劇,使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不,這太莫名其妙了,根本無法理解。您是否明白,您對我是何等危險,您使我陷於什麼處境?看來我真瘋了。我不明白,什麼也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

「真有意思,您明白不明白,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坐在火山口上了?」

「別急,列諾奇卡。我內人說得完全對。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很不好過了。真是狗的生活,瘋人院。兩邊挨打,沒有出路。一邊責備我,你兒子幹嗎當紅軍,當布爾什維克,成了人民愛戴的人。另一邊也不滿意,為什麼把你選進立憲會議。兩邊都討不了好,只好在中間掙扎。現在你們又來了。為了你們,被拉出去槍斃才愉快呢。」

「得了!您冷靜點!上帝保佑您!」

過了一會兒,米庫利欽的氣消了點,說道:

「好啦,在院子里喊夠了就行啦。進屋繼續喊吧。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好結果,掉進墨水缸里洗也洗不清,然而我們不是土耳其大兵,不是異教徒,不會把你們趕到樹林子里喂狗熊。列諾奇卡,最好先把他們安頓在書房旁邊那間放獵槍的屋子裡。然後咱們再想想讓他們住在哪兒。我想,可以讓他們住在花園裡。請進屋裡去。歡迎光臨。瓦克赫,把行李搬進來,幫幫他們的忙。」

瓦克赫照他的吩咐辦了,只是不斷嘆氣:

「聖母啊!他們的財產跟朝聖的人一樣。只有幾個小包裹,一口箱子也沒有。」

清涼的夜晚來臨了。客人們洗過了澡。女人們在她們住的房間里整理床鋪。舒羅奇卡不知不覺地習慣了用他兒童式的格言引起大人們的鬨笑,所以平時為了迎合他們的口味,一胡說八道起來就沒完,可今天他很掃興。他的胡說八道沒有引起大人們發笑,沒有人理睬他。他對沒把黑馬駒李進家裡來也不滿意,當大人呵斥他住嘴的時候,竟大哭起來,害怕把他當作一個不合格的壞孩子送回嬰兒商店。在他的觀念中,他一出世便從那兒送到父母的家裡來了。他把內心中真誠的恐怖說給周圍的人聽,但他這些可愛的荒唐話並沒有產生通常的效果。大人們在別人家裡顯得拘束,動作比平時急促,不聲不響地想自己的心思,於是舒羅奇卡生氣了,像保姆們常說的那樣,發蔫了。大人們照顧他吃了飯,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下。後來他睡著了。米庫利欽家的女僕烏斯季妮姐把紐拉帶到自己屋裡用晚飯,並向她訴說這一家的秘密。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男人們被請去喝晚茶。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請求允許他們離開一會兒,到台階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多少星星啊!」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外面很黑。岳父和女婿相隔兩步,彼此卻看不見。窗內的一道燈光從他們背後住宅的一個角落裡射入峽谷。在這道光柱中,沐浴在潮濕清涼空氣中的樹叢、樹木以及其他一切看不清的東西,變得膜增俄俄。亮光沒照著談話的人,更加深了他們周圍的黑暗。

「明天早上得看看他們打算讓我們住的地方,如果能住人,我們就馬上動手修理。等我們把住的地方整理好了,他也解凍了。那時,我們就要不失時機地翻畦了。我聽見他在談話中好像答應給我們點馬鈴薯種。是不是我聽錯了?」

「他答應了,答應了。還有別的種子。我親耳聽見的。他讓我們住的地方,咱們穿過花園的時候我看見了。您知道在什麼地方嗎?正房後面被尊麻遮住的那幾間房子。木頭造的,可正房是石頭蓋的。我在大車上還指給您看來著,記得嗎?那兒開畦才好呢。那裡曾經是花圃。我從遠處覺得是那樣。也許我看錯了。還得修一條小路,舊花壇的土地一定上足了肥,腐殖質非常豐富。」

「我不知道,明天看看再說。地上准長滿了雜草,像石頭一樣硬。房子周圍大概有個菜園。也許那塊地方保留下來了,空閑著。明天就全清楚了。早上還會有霜凍。夜裡一定有寒氣。我們已經抵達了,多大的福氣啊。為此我們應該互相祝賀。這兒不錯。我喜歡這兒。」

「這兒的人非常可愛。特別是他。她有點裝腔作勢。她對自己有什麼地方不滿意,她不喜歡自己身上的什麼東西。所以,她要噪噪不休地說那些過於殷勤的廢話。她好像急於把你的注意力從她的外表上引開,免得產生不利於她的印象。就連她忘記摘掉帽子,把它背在背後,也不是出於粗心大意。這樣對她很相稱。」

「咱們進屋吧。咱們在這兒呆的工夫太長,主人會見怪的。」

主人們和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正在燈火明亮的餐廳里,坐在吊燈下的圓桌旁喝茶。岳父和女婿到他們那兒去的時候,穿過管家漆黑的書房。

書房的牆上有一扇同牆一樣寬的窗戶,是用一整塊玻璃鑲成的,正好聳立在一道峽谷的上邊。從這扇窗口可以鳥瞰遠方峽谷外的平原。瓦克赫拉著他們從這裡經過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醫生就注意到這個窗口了。窗前擺著一張同牆一樣寬的桌子,不是供設計師就是供繪圖員使用的。桌上橫放著一支槍,槍的左右兩邊空著很大的一塊地方,足以顯得桌子之寬了。

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經過書房的時候,又注意到視野開闊的窗戶,桌子的寬大和它的位置,陳設華麗的房間的寬闊。當他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飯廳茶桌跟前的時候,他首先向主人表示驚嘆的是:

「你們這兒太好了。您有一個能促使人勞動、激勵人工作的多麼好的書房啊。」

「您願意用玻璃杯還是茶杯?喜歡淡點還是濃點?」

「尤羅奇卡,你瞧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兒子小時候做的立體鏡多好啊。」

「他到現在也沒長大,還沒成熟,儘管他為了蘇維埃政權從科木奇手裡奪回了一個又一個地區。」

「您說什麼?」

「科木奇。」

「什麼是科木奇?」

「這是為了恢複立憲會議權力而作戰的西伯利亞政府的軍隊。」

「我們整天不停地聽到對令郎的誇獎。也許您真能以他為驕傲。」

「這些是烏拉爾的風景照片,是雙重的,立體的,也是他的作品,是他用自製的鏡頭拍攝的。」

「小餅里摘了糖精吧?餅乾真出色。」

「嗅,哪兒是啊。這麼偏僻的地方,哪兒來的糖精?純粹的白糖。我剛才還從糖罐里給您往茶里加了糖呢。您難道沒看見?」

「對了,真沒看見。我欣賞相片來著。菜好像是真的?」

「花茶,自然是真的了。」

「從哪兒弄來的?」

「有那麼一種魔術檯布,一鋪上它就什麼都有了。一個熟人,當代活動家,信仰非常左,是個省經委會的正式代表。從我們這兒往城裡運木頭,靠這點交情送給我們米、黃油和麵粉。西韋爾卡(她這樣叫阿韋爾基),西韋爾卡,把糖罐推到我跟前來。現在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格里鮑耶陽夫是哪一年逝世的?」

「他好像生於一七九五年,但哪一年初被打死的就記不清了。」

「再來點茶?」

「謝謝,不要了。」

「現在有這麼個問題。告訴我,奈梅亨和約是哪一年和在哪幾個國家之間簽訂的?」

「得啦,列諾奇卡,別折磨人啦。讓他們消除消除旅途疲勞吧。」

「現在我想知道放大鏡一共有多少種,影像在什麼情況下是真實的和變形的,又在什麼情況下是正的和倒的?」

「您哪兒來的這麼多的物理學知識?」

「尤里亞金有位傑出的數學家。他在兩所中學——男校和我們那兒上課。他講得多好啊,多好啊!像上帝一樣!有時候都嚼爛了才放進你嘴裡。他姓安季波夫。同這兒的一位女教師結婚了。女孩子們都為他著了迷,全愛上他了。他自願上了前線,從此就沒回來,被打死了。有人說彷彿上帝的鞭子,上天的懲罰,這裡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員就是復活了的安季波夫。當然是神話了。不像真事。可是誰又說得准呢?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再來一杯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