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志願入伍的加利烏林不久前提升為準尉,原先是個機械師,是季韋爾辛那個院子的守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早先他是個鉗工學徒,常常受工長鬍多列耶夫毒打,他能有出頭之日,還得算是過去這位虐待徒弟的人的功勞。

當上准尉以後,加利烏林並非出於本人的志願,不知為什麼被派到一個後方衛戍部隊所在的氣候溫和、偏遠幽靜的地方。他在那地指揮一隊半殘廢的士兵,每天早上由那些差不多同樣衰弱的老教官對他們進行那已經忘記的隊列操練。除此而外,加利烏林還要檢查他們是不是準確地在兵站倉庫布置了哨位。生活是無憂無慮的,因為上級對他再沒有更多的要求。突然之間,他非常熟悉的彼得·胡多列耶夫,隨著一批從年限很長的後備役軍人和莫斯科入伍的士兵當中補充來的人員一起,也來到了。

「啊,咱們是老熟人了!」加利烏林臉色陰沉地冷笑著說了一句。「是,准尉大人。」胡多列耶夫回答,立正敬了個禮。

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地了結。就在第一次出現隊列疏忽的時候,准尉對他大聲斥責,而當他覺得士兵行禮時不直接望著他,卻望著旁處時,就舉手打了他幾個嘴巴,並命令送到禁閉室關押四十八小時。

如今,加利烏林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要算老賬的味道。在棍棒體現的隸屬關係之下,這種報復的方式簡直就是一場只贏不輸的遊戲,未免不夠高尚。究竟該怎麼辦?兩個人已經不可能繼續留在一個地方。可是除了送到懲罰營以外,一個軍官又能用什麼借口把一個士兵從規定的服役部隊改派到別的地方去呢?從另一方面來說,加利烏林自己能提出什麼理由要求調動呢?於是,以後方衛戍勤務過於單調和無所作為為理由,他被批准調往前線。這就使他贏得了一個良好的表現,而且不久以後在另一樁事情上他又顯露了自己另一方面的才能,說明他是個出色的軍官,因此很快就被提升為少尉。

早在季韋爾辛家裡的時候,加利烏林就認識了安季波夫。一九O五年,帕沙·安季波夫有半年的時間住在季韋爾辛家裡。那時候尤蘇普卡就常去找他,過節的時候在一起玩耍,當時也有一兩次在他那裡見到過拉拉。從那以後就沒有再聽說過他們兩人的情況。當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從尤里亞金來到他們團以後,這位老朋友身上發生的變化很使加利烏林吃驚。過去像姑娘似的靦腆、愛整潔達到了可笑程度而又很調皮的一個人,如今成了一個神經質的、知測良廣博而又鄙視一切的憂鬱的人。他聰明,勇敢,沉默寡言,好嘲笑人。有時,加利烏林望他一眼就樂意發誓說,在安季波夫深沉的目光里,彷彿在一扇窗的深處還有他的另~個化身,似乎可以看到藏在他心中的思想,他對女兒的思念,他妻子的面龐。安季波夫幾乎是神話當中著魔的人物。可是突然之間這個人消失了,加利烏林手中剩下的只是安季波夫的一些證件和照片,以及他身上發生的變化的秘密。

拉拉的查詢或遲或早都會追尋到加利烏林這裡。他已經準備好了對她的回答。然而正是事情剛剛發生不久時,他沒有勇氣把實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他希望先讓她對即將承受的打擊有所準備。因此,他準備寫給她的一封經過仔細考慮的信就拖了下來,可是現在,他卻不知道該把給她的信往什麼地方投遞了。

「怎麼樣?今天有馬嗎?」當日瓦戈醫生中午回到他們住的這間小屋子吃飯的時候,戈爾東問道。

「哪兒來的馬呀!現在是前進不能,後退無路,你還要到哪兒去?周圍的情況完全弄不清楚。任何人都說不出所以然來。在南邊的幾個地方,我軍迂迴過去,或許突破了德軍防線。不過聽說我們也有幾支分散的隊伍也落到了敵人口袋裡。在北邊,德國人已經渡過了一向認為在這一段不能越過的斯文塔河。這是一支騎兵部隊,人數相當一個軍團。他們正在破壞鐵路,摧毀倉庫,而且據我看還正在對我軍形成包圍圈。你看,就是這個形勢。可你還在說什麼馬。好吧,卡爾片柯,快點開飯,動作麻利點兒。咱們今天吃什麼?啊,牛蹄,太妙啦。」

衛生隊、醫院和其餘的師屬單位都分散在這個奇蹟般保存下來的村子裡。村裡那些仿照西方樣式在牆上裝有許多雙扇窗戶的房屋,一所也沒有毀壞。

正是暗和的秋季。金色的秋天最後幾個溫暖晴朗的日子就快過去了。中午,醫生和軍官們都開了窗子,扑打著那些在窗台上和低矮的屋頂婊糊紙上成群爬著的蒼蠅,解開制服和軍便服的扣子,滿頭大汗地喝著熱湯或者茶;晚上,他們還要蹲在爐門前把點不著的濕柴下面快要熄滅的炭火吹旺,一面被煙熏得眼睛流淚,一面罵著不會生爐子的勤務兵。

這是個安靜的夜晚。戈爾東和日瓦戈面對面躺在相對的兩側牆邊的長木凳上。他們中間是一張吃飯用的桌子,另一面是一扇從這頭直通到那一頭的長條形的窗子。屋裡爐子燒得挺熱,抽煙抽得霧氣騰騰。他們把長廖兩頭的氣窗打開,呼吸著在玻璃上蒙了一層哈氣的秋夜裡清新的空氣。

他們仍是按著這些日子白天和晚上的習慣談話。像往常一樣,前線那邊的地平線上閃耀著淡紫色的火光。每當這種一分鐘也不停的均勻的射擊聲中落進幾響低沉的、每一次都聽得清清楚楚的、有分量的打擊聲的時候,地面似乎都被移動了,又像是遠處有人在地板上略微向一旁移動沉重的鐵皮箱似的。這時,為了表示對這種聲音的尊重,日瓦戈暫時把談話停止一會兒,然後說:「這是德國人的十六時的大炮,六十普特重的大傢伙。」接著想繼續無前的談話,可是又忘了剛才說的是什麼。

「村子裡好像總有一股什麼氣味?」戈爾東問了一句。「頭一天我就發現了。有點兒甜膩膩的討厭的氣味。好像老鼠的氣味。」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那是大麻。這兒有不少大麻田。大麻本身就散發出一種使人很難受的爛果子的氣味。另外,在作戰地區還把敵人的死屍扔到大麻田裡,日子長了沒人發現就腐爛了。這一帶到處都有屍體氣味是很自然的。又是大炮,你聽到了嗎?」

這些日子,他們幾乎把世界上的事都談遍了。戈爾東完全了解自己這位朋友對戰爭、對當代形勢的看法。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向他講了自己是多麼難於習慣這種一定要相互消滅的血腥的邏輯,而且不忍心去看那些受傷的人,特別是可怕的現代的戰場的創傷,也更難於習慣那些被最新的戰爭技術變成一堆醜陋不堪的肉塊的殘存下來的畸形人。

戈爾東每天都陪著日瓦戈出去,所以也親眼看見了一些情況。當然,他也意識到,無所事事地從旁看著別人表現的英勇行為,看著人家如何以非人的力量戰勝可怕的死亡,並為此付出多麼大的犧牲,冒多麼大的風險,是很不道德的。可是,對這些只能發出幾聲無能為力、毫不起作用的嘆息,他覺得也沒有絲毫高尚的意味。他認為,待人接物要適合現實生活為你安排的環境,要誠實而自然。

有一次到西邊離火線很近的戰地包紮所的紅十字支隊去,這時候他就親身體驗到有些傷員的模樣確實可以使人暈倒。

他們來到一半已經被炮火轟倒了的大森林中間的空地上。在被毀壞和踐踏過的灌木叢里,頭朝下躺著幾輛被打壞的炮車。有一棵樹上掛著一匹戰馬。遠處可以看到有一幢林務所的木頭房子,房頂被掀去了半邊。包紮所就設在林務所辦公室和林子中間的兩座灰色大帳篷里。兩座帳篷搭在經過林務所的那條路的兩邊。

「把你帶來可真沒有必要,」日瓦戈說道,「差不多緊挨著戰壕,離這兒只有一里半或者兩里,可是咱們的炮隊就在那邊,在林子後頭。你聽聽,這是什麼聲音?別硬充英雄好漢了,我不相信你是好漢。你現在準保嚇得要死,這很自然。情況每分鐘都可能變化。這裡會落炮彈的。」

在林中道路兩旁,一些滿身塵土、疲憊不堪的年輕士兵叉開穿著沉重的皮靴的兩腿躺在地上,有的面朝下,有的面朝上,軍服上衣的前胸和肩腫骨部分都被汗濕透了。這是嚴重減員的一個班剩下來的人。他們從接連三天三夜的戰鬥中撤下來,到後方稍微休息一下。士兵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石頭一樣,連笑一笑和說幾句下流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當樹林深處的路上響起了急速跑來的馬車聲音的時候,他們連頭都沒有回。這是幾輛沒有彈簧的雙輪輕便馬車,向上顛動著急駛過來,給包紮所送來了傷員,把這些木走運的人的骨頭架子差不多都顛散了,五臟六腑都要翻個個兒。包紮所只能作些簡單處理,很快打上繃帶,有些特別緊急的也只能作些簡單的手術。這些傷員都是半小時以前炮火稍停的時候,從塹壕前面的開闊地上運下來的,數量多得嚇人,其中半數以上昏迷不醒。

把他們運到辦公室門廊前的時候,衛生員帶著擔架從屋子裡出來開始卸車。一個護士用一隻手從下邊撩開帳篷的底邊兒,向外觀望。現在不是她值班,閑著沒事。帳篷後面的樹林里有兩個人在大聲爭吵。蒼翠高大的樹木用很響的回聲把爭吵的餘音傳播開來,不過具體的話卻聽不清。傷員運到的時候,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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