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島嶼(3)

蘇說,我們去看市場。市場堆滿了貨品,從茶葉到鮮花到乾貨到草莓,到處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聲浪彙集成潮水,把人覆蓋至無法呼吸。炎熱。夜色。汗水。聲音。煙。氣味。手上的皮膚。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爛泥。蘇走上天橋,扒在欄杆上俯拍涌滿了人的街道。兩邊是陳舊高大的建築,隔出一條被昏暗的路燈照耀的馬路,全都是攤販和遊客。混亂,骯髒,泛濫成災。蘇明顯地興奮起來。她手裡的相機頻繁地發出刺眼的閃光。

讓我們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去。蘇。

她在深夜,搭上從北京趕回家去的飛機。母親在電話里哭訴,父親病重。她的飛機再次晚點,在機場等到天黑。同時出發的,從北京開往大連的航班,在一個小時之後墜毀在海里。112個人死去。那天是5月7日。

在飛機上,她這樣疲倦。她又餓。她已經過了25歲,依然獨自一人,沒有給過父親她的婚禮和孩子。沒有給過父親任何安慰。她要帶他回北京。把他留在她的身邊。照顧他。她蜷縮在座位上,閉上眼睛。看到父親在機場喜悅的臉。但是她知道,這一次,父親不會出現。他已經病危。看見她,他會多麼的高興。

將睡未睡的昏沉。看見父親帶著她去買衣服。父親對母親說,女兒都讀高中了,應該穿些漂亮的衣服。他帶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看。是冬天。她挑了兩件大衣,一件刺繡的木扣子羊毛開衫。還有圍巾。店員替她拿著換下來的衣服,一邊說,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爸爸呢。這樣好的爸爸。疼愛女兒。父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他的腿因為走路而疼痛。他看她試穿衣服。他從沒有帶她看電影,從不帶她去冰激凌店,從沒有擁抱過她。那是他們很少的幾次單獨相處。她記得這樣清楚。那件羊毛開衫她穿了近8年。這樣喜歡。直到純羊毛被蛀了大大小小的洞。

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深夜11點多。父親的床位放在值班室門外的走廊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帶著血跡脹大的腦袋,看到他嘴巴里的氧氣管,腦子裡划過潔白的閃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一切都晚了。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帶他走。

母親說,腦溢血。早上7點吃完早飯,一切無事,僅僅是站起來的一瞬間。送進醫院搶救,腦部清除掉血液後,再次出血。醫生已經放棄了他。說,結果是一樣的,你清楚了嗎。你清楚不清楚。她說,我清楚。她堅持讓他們動第二次手術。母親哭。不要再讓他痛了。還要再打開腦部,他怎麼受得了。她說,我們要動手術。必須動。必須。

她在手術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鋪了張報紙,坐在地上等。門口已經坐滿了人。空氣污濁悶熱。她靠著牆壁,沉默著,不吃不喝,無聲地掉眼淚。等了9個小時。她不能讓他死。她要把他帶走。

最後一次爭吵。她辭了職,在上海找到工作。她要走。她對著他說,我要離開這個家庭。我一定要離開。她激動地渾身顫抖。她不吃飯。整夜地失眠。父親沉默。什麼話也不說,臉上是一條一條突然蒼老起來的紋路。無能為力的。悲哀的。就像她回家過年之後,要回去。父親送她,一再地看著她,等她進了安檢,還在張望。同樣的神情。她知道他難過。他會一再地後悔自己為什麼讓她一走千里。她對他說,爸爸,以後你來北京和我一起住。我帶你去醫院看病。我們去旅行。他說,你自己先穩定下來。還是有些高興地笑。他的眼睛,眼白已經渾濁。這樣蒼老的男人。他的笑容像以前的黑白照片里一樣,寬寬的前額,嘴角帶著天真。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的內容。

她們去了中央廣場附近的大排擋。當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種食物:炭火上烤熟的玉米,鮮嫩清香,微微有些焦。大盆大盆的貝殼和螺,與野菜及姜一起煮,1萬越南盾一碟子,就著啤酒吃。整桶的鮮豆漿和玉米糊,放了白糖。孵出了小雞形狀的雞蛋,煮熟後用勺子挖出來吃,能看到內臟和肌肉。放了牛肉片,鮮蝦和野菜葉子的米粉。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在做生意,越南女子都是結實而勤勞的。廣場邊的台階上有乞丐裹著麻布睡覺。賣手工編織絲披肩的小攤女人在抽煙。

她們坐下來,要了兩碟不知道名字的螺。從遠處掠過來的涼風把帳篷吹得嘩嘩響。高山上的夜,在風中開始感覺到些微的寒意。她們喝酒。抽越南的當地煙。

蘇說,你是否覺得不安?

她說,這裡都是當地人,鬼佬太少。他們不來這裡。他們不來危險的地方。

蘇說,你不習慣和別人沒有距離地相處。也許他們離你太近。她說,我不知道。

你出來從不和其他人說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你看那些日本來的獨自旅行的孩子,他們也總是沉默的,神情嚴肅。東方人都習慣收斂自己的感情。

以前曾經看到過三句話,是這樣說,工作的時候,不計報酬,愛的時候,想不起曾經受過的傷害,跳舞的時候,不知道別人的存在。

你會這樣做嗎。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工作。也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愛和跳舞。她說。那你做什麼。

行走。只是行走。不說話地行走。

電影中的場景是這樣的:異鄉的高山頂上的小鎮,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坐在燈光昏暗人聲鼎沸的大排擋里。旁邊是食物的熱氣,孩子,婦女,即將枯萎的長枝玫瑰,女人手指間的煙草,喝空的啤酒瓶。呼嘯的大風和越南語的聲音。

她們獨自出來旅行,各有歷史和往事,絕口不提,像所有清醒而表情寥落的旅者。一個女人在黑暗悶熱的劇院里流下了眼淚。另一個女人在天橋上俯拍一個混亂骯髒的市場。她們沉默。傾訴變成了嘴唇之間明明滅滅的陽光,穿越一座龐大陰暗的森林。

語言最後是禁忌的。是被廢棄,被遏制,被壓抑的。我們對自己說話,或者對陌生人說話。語言無法穿越時間。只有痛苦才能夠穿越一切永恆。

在父親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在他身邊守到很晚。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窗口,能夠看到雨水傾瀉一樣地倒下來。深夜又有被急送進來的病人,是一個被卡車撞傷的男人。他的頭上有血跡,但身體看起來完整無缺。醫生很快就給他罩上了氧氣,進行輸液。他的推車就在父親的病床附近。男人的一隻腳上沒有鞋子。

就這樣,她看到了他的潮狀呼吸。那麼用力地呼吸著,似乎要把胸部的隔膜全部頂破。似乎要把靈魂釋放出來。寂靜的走廊里,除了雨滴的聲音,就是這有規律的一起一落的呼吸。

5分鐘後,男人被蒙上了白布。

那時候父親還在彌留。他的呼吸還是強盛著的,口中的氧氣管隨著頭部晃動。她開始感覺,他也許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她站在他的床邊。他們相隔著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她一個人。她計畫的藍圖全部落空,曾經以為會有的贖罪和補償的時間,如同流水一樣,從手指間一股一股地滑落,消失。不會再有。

她記得自己跪在父親床邊的水泥地上,在深夜空寂的走廊里,把頭埋進床單里祈禱,神,請你寬恕我的罪。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含糊而深重地,穿透了塵埃。

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多麼的卑微,脆弱,徒勞掙扎。

除了順服命運,我們一無所知。

蘇,我們曾經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贖。

她抬起頭看蘇。她的眼睛很亮,浸潤著水,彷彿始終淚水閃爍。她說,我們再要一盤炒田螺,只要你不怕拉肚子。

不會,我帶著藥品。蘇說,如果我們恐懼太多,很多東西都沒有辦法穿越。有一個美國的攝影師,Joel Peter Witkin.,他從小生長紐約布魯克林貧民區,6歲時目睹一場車禍,被碾的小女孩的頭顱滾到他的腳邊,這個童年經驗影響了他日後的創作,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探索暴力,痛苦,死亡,指向畸形人和人類的病態。有記者問他,為什麼不願意拍些清純的東西,是覺得那樣會濫俗嗎。他說,賞心悅目的事情很容易做,但就像用自動相機,我無法得到滿足。我的作品是處於趨向光明的需要,但必先經過黑暗。

這句話我極喜歡。蘇說。我也是一個攝影師,但我不拍像Joel那樣的照片。我不拍用睾丸上吊的男人,傷口裡堆滿蔬果的死狗,沒有肢體的活人,接吻的死亡頭顱。經過黑暗的時間如果太漫長,會讓我們覺得寒冷。你一直想拍的是什麼。

大海。除了大海。還是大海。

他們說,從順化到會安,中途會經過峴港。而從峴港到會安的那段路途,屬於50個一生中必須看一次的地方。

大巴車一直在盤山公路迴旋。高山的另一端,就是深綠色的空曠寂靜的大海。天空有淡淡的陽光,海面幽暗清涼,如同地獄。它倒影著高山連綿起伏的蒼翠峰巒。越到山頂,空氣越潮濕寒冷,大片的雲霧籠罩在山谷中,車子穿過去的時候,霧氣撲面而來。沙灘。高山。山頂的雲層。深淺不一的綠色樹林。漁村。海面上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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