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島嶼(2)

一、再見,時光

她說,當一個人快死亡的時候,他會經歷潮狀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後一段呼吸。洶湧極了。就像大海的聲音。

她說,蘇,你不會聽到這些。你聽到的大海的聲音,是有生命力的。是幻覺中的。而我聽到的聲音,是屬於死亡的。是真實的。

她與蘇去看大叻的火車站。在海拔近1500米的高山頂上的火車站,只能象徵性地開出短短的距離。但依然有乘客。結婚的新嫁娘和她的家人,坐在候車室外面的廊檐下。木門上貼著時刻表。他們等待2點半的那次火車。只是一個儀式。

灼熱的午後,陽光明晃晃地四處流動。新娘的白紗拖在木椅子下面的沙地上。蘇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朵淡粉紅的月季遞給她。她說,我要給你拍一張照片。她說「要」而不是「想」。

她取出攝影包里的哈蘇,半蹲下身,用連續的快門,拍下廊檐陰影下的新娘。她的嶄新婚紗,和背後烙滿時光印痕的埃及藍的木門。她移動著角度,身體像一頭敏捷的豹子,充滿粗野的活力。她的臉在瞬間里進入專註的狀態,忘了世界的存在。

月台邊上有一節火車車廂被廢棄了,劃滿銹跡。鐵軌延伸在長滿野草的空地上,遠處,是盛開的虞美人,在風中輕輕招搖。天空這樣的藍。有一段舊日的時光被凝固在此地。她們一直沒有說話。

蘇對她說,成為一個攝影師,唯一的幸福,是在於對時間的獲取。如果美只存在與一秒,那麼我對它的觀察,會增加到兩秒,然後喀嚓,把它凝固。她說。當然,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像大部分人那樣,只是在浪費底片和藥水。

好的照片,應該能留下世界絕望的美感。那種逝去的漫漫時光。

就在兩年之前,蘇開始自由攝影師的生涯,帶著相機到處旅行和拍攝。她居住在上海,曾同時為數家知名的時尚性雜誌工作,包括時裝,廣告等種種商業性的訂單。在行業里她有她獨特的風格和名聲。然後她辭了職,成立工作室,和出版社合作,按照主題做攝影集。這一年,她的主題是海。她來到了越南。她的書用了一支英國樂隊Cure的歌名:From the edge of the deep green sea.

在赤道炎熱漫長的夏季旅途上,兩個女人的邂逅。她們都已經過了25歲,獨自旅行,忽略過往和歷史。兩個人絕口不提。一個是攝影師,在上海。一個是不再工作的寫作者,在北京。

她沒有解釋她為什麼停止了寫作,有一年她的時間用在了睡眠,對著菜譜做菜和行走中。在電影的出場里,她變成了一個旅行者。整整一個巴士車的鬼佬里,唯一的中國女人。臉上有長期離群索居的流離生活的痕迹。她的背囊很龐大,因為裡面放下了包括枕頭等所有細小的熟悉的物品。沒有安全感的人,都是這樣。帶著所有的舊物轉移。

她是在每一本書里出現過的女人。她們是一個人。是唯一在出發在行走在告別著的人。這是我的寫作。是我為之而寫作的唯一原由。

她在大巴車上睡覺。和那些鬼佬一樣,把衣服塞在脖子底下睡眠。把光腳蜷縮在椅子上,或者伸直在過道上。醒過來她就喝大瓶的飲用水。她很少吃東西。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凝望窗外的夜色,但沒有任何的趣味盎然。只是平靜。

她的旅途註定只是一條漫無邊際的道路。隨時可以停留。隨時可以失蹤。

有時候我們都這樣的傷心,但從不表達。就如同我們從不說愛。從不。愛是被封閉被禁忌被拖延被擱置的。這樣的愛,是我手裡唯一的救贖。所以我被我的罪吞噬。

她看見站在學校門口的父親。她在郊外的小學裡讀書。學校在一座破廟裡,有一片露天的天井,長滿開黃花的野草。她被寄養在一戶種棉花的農民家裡,父親每個星期六的黃昏來接她回家。他把她放在自行車的前杠上。兩個人騎車趕路。路邊的田野漸漸黑暗下來。父親那時候多麼年輕而強壯。他們在路上一句話都不說。

她聽到耳邊的聲音。唰唰唰。自行車的輪胎摩擦在小石子公路上。父親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髮上,夜風清涼,繁星漫天。她漸漸疲倦。感覺到父親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臉。於是她睡著。

半夜醒過來,看到大巴車停在不知名的小鎮加油站。鬼佬們排隊上洗手間,然後三三兩兩地站在黑暗中抽煙。車廂因為停頓下來變得炎熱沉悶。她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全都是粘濕的汗水。她跨過堆在過道里的背包,走到車廂外。她把臉湊近水龍頭,把冷水用手潑在臉上。她止住了胸中的嘔吐感。

天氣持續悶熱潮濕。這個國度,一年只以乾季和雨季劃分。熱帶的高溫像疾病一樣控制人的身體和神經。每天無數的鬼佬扛著龐大而骯髒的背囊走來走去。他們從泰國和柬埔寨過來。背囊上用繩子系著沾滿泥濘風塵的大頭靴子。白種女孩的臉被晒成了胭脂紅。那種紅,好象隨時會從脆薄柔軟的皮膚下面膨脹出來,開出巨大的爛醉花朵。臉頰,顴骨,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色小雀斑。

陽光是多麼甜美的罪惡。靠近它,進入它,融化它。他們貪婪地注視燒灼般的明亮天空,一邊抹著防晒霜,一邊眯起眼睛,輕聲地說,哦,我的天。我的天。My God.

3月越南的陽光,更像一場暴雨。直接,激烈,無處可逃。仰起頭的時候,感覺窒息。

在河內,她遇見了蘇。

這是她這樣喜歡的城市。陽光讓人盲目不知所從。在Pho Hang Bac一家舊書店。炎熱的天氣。店堂里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動。她在讀一本印度小說。她在河內無所事事,靠閱讀和閑逛打發時間,但沉浸其中,並不打算離開。蘇來找LP的舊書。她的計畫是越南從北到南的海岸線旅行。

蘇的漆黑長發上插著幾朵潔白的小茉莉。她的皮膚暗,小麥色,且粗糙。額頭高,臉型略扁,眼睛很明亮。她長得和越南女子相似。笑容極少。微笑。彷彿是會在水中消失一樣的笑容。

她們開始說中文。對話是關於攝影。說話也不多。門口有挑著藤筐的水果販子慢騰騰地走過,蘇走過去買了幾隻李子。蘇用礦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後遞給她吃。深紅色的爛熟李子,摸上去很軟,旁邊還留著細小的新鮮綠葉。她接過來一隻。輕咬一口,酸澀進入骨髓。她不動聲色。

蘇說,有時我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但後來明白,那也許是太沉溺於此。亦或已結合其中而感覺困頓。她們坐在書店的舊木頭餐桌邊。桌子上放著兩杯冰凍咖啡。暮色籠罩過來,市街的喧囂和熱浪仍未平息。她的一隻手攏在杯子上。潔凈的手工創作者的手指。細瘦的手腕上有一隻鏤刻拙樸的銀鐲。

她在進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廣西一個名叫東興的小鎮里。因為要辦理健康證,她在那裡住了一天。晚上睡在交通賓館潮濕悶熱的房間里。長久的失眠。於是獨自走到街上。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喝糖水。桂圓乾和雞蛋一起煮。店主是年輕的男子,安靜地坐在樹下發獃。小鎮極其寂靜,偶爾有自行車騎過,對面的裁縫店傳出噠噠噠踩動機器的聲音。洗頭店的女孩子,塗了艷紅的唇,站在街口,臉色惘然。她又走到小學校的操場,坐在破舊的石頭台階上,看孩子們在月光下踢足球。他們奔跑。然後消失。

她已經把自己的手機停掉。不會有任何電話。所有的人都和她沒有了關係。

她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個小鎮消失掉。

她在睡覺的時候,用白床單裹住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她用嬰兒在子宮裡的狀態睡覺。

你這樣的保護自己。你不愛任何人。她看到他失望的臉。他沒有任何一種姿勢能夠擁抱到她。她離開。最後一個男人。

她約蘇去看水上木偶戲。她坐在餐廳里等蘇。是平時一直在去的小餐館,名字叫Hanoi Rose。臨街的二層大露台。樓下是衣服鋪子,走上去要穿過窄小的木樓梯。夜色降臨的時候,大幫的異鄉客聚集在這裡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路邊的燈光略帶昏暗,旁邊是廣告牌和聳立的雜亂的電線稈。對面破舊的法式殖民地風格的公寓,掛著晾乾的衣服。誰家種的花,大簇大簇,詭異而妖艷。綠色的法式木窗和明黃色的斑駁牆面留下了時光的痕迹。

樓下白天的集市已經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腐爛的氣息。長莖的越南玫瑰因枯萎而被廢棄,橫陳在路面上。摩托車仔聚集在路口。市街的聲音還未平息下來。空氣中有茉莉花,啤酒,煙草,灰塵,香水,汗液的氣味。不知道哪家的CD店又放起了音樂。低音薩克斯風緩慢地吹奏起來,一個沙啞沉靜的男聲在唱,I saw your face shining my way……

她坐在粗壯的大木桌子前,點了酸筍,混合蔬菜和烤魚。她喝檸檬汁。大杯的白水,放入冰塊,兩片綠色的檸檬。如此潔凈簡單。潔凈簡單的生活,她在25歲之後才能夠獲得。有了一個人住的房子。有了一個人的城市。有了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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