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親的死(2)

他對當差說:「我是為了她馬上要死的父親來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們……」

「既然伯爵在家,那麼告訴他,說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說話。」

歐也納等了好久。

「說不定他就在這個時候死了,」他心裡想。

當差帶他走進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面,見了客人也不請坐。

「伯爵,」拉斯蒂涅說,「令岳在破爛的閣樓上就要斷氣了,連買木柴的錢也沒有;他馬上要死了,但等見一面女兒……」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對高里奧先生沒有什麼好感。他教壞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當做擾亂我安寧的敵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這是我對他的情分。社會盡可以責備我,我才不在乎呢。我現在要處理的事,比顧慮那些傻瓜的闊言閑語緊要得多。至於我太太,她現在那個模樣沒法出門,我也不讓她出門。請你告訴她父親,只消她對我,對我的孩子,盡完了她的責任,她會去看他的。要是她愛她的父親,幾分鐘內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沒有權利批評你的行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講信義的吧?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告訴她,說她父親沒有一天好活了,因為她不去送終,已經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歐也納憤憤不平的語氣,回答道:「你自己去說吧。」

拉斯蒂涅跟著伯爵走進伯爵夫人平時起坐的客廳。她淚人兒似的埋在沙發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叫他看了可憐。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氣表示她精神肉體都被專橫的丈夫壓倒了。伯爵側了側腦袋,她才敢開口:

「先生,我都聽到了。告訴我父親,他要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一定會原諒我。我想不到要受這種刑罰,簡直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對地的丈夫說。「我也有兒女。請你對父親說,不管表面上怎麼樣,在父親面前我並沒有錯,」她無可奈何的對歐也納說。

那女的經歷的苦難,歐也納不難想像,便獃獃的走了出來。聽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齊已經失去自由。

接著他趕到特·紐沁根太太家,發覺她還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說。「從跳舞會出來受了涼,我怕要害肺炎呢,我等醫生來……」

歐也納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哪怕死神已經到了你身邊,爬也得爬到你父親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聽到他一聲,馬上不覺得你自己害病了。」

「歐也納,父親的病也許不象你說的那麼嚴重;可是我要在你眼裡有什麼不是,我才難過死呢;所以我一定聽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這一回出去鬧出一場大病來,父親要傷心死的。我等醫生來過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見歐也納身上的錶鏈,便叫道: 「喲!怎麼你的表沒有啦?」

歐也納臉上紅了一塊。

「歐也納!歐也納!倘使你已經把它賣了,丟了,……哦!那太豈有此理了。」

大學生伏在但斐納床上,湊著她耳朵說: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訴你吧!你父親一個錢沒有了,今晚上要把他人礆的屍衣①都沒法買。你送我的表在當鋪里,我錢都光了。」

但斐納猛的從床上跳下,奔向書櫃,抓起錢袋遞給拉斯蒂捏,打著鈴,嚷道:

「我去我去,歐也納。讓我穿衣服,我簡直是禽獸了!去吧,我會趕在你前面!」她回頭叫老媽子:「丹蘭士,請老爺立刻上來跟我說話。」

歐也納因為能對垂死的老人報告有一個女兒會來,幾乎很快樂的回到聖·日內維新街。他在但斐納的錢袋裡掏了一陣打發車錢,發覺這位那麼有錢那麼漂亮的少婦,袋中只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樓梯,看見皮安訓扶著高老頭,醫院的外科醫生當著內科醫生在病人背上做灸。這是科學的最後一套治療,沒用的治療。 「替你做灸你覺得嗎?」內科醫生問。

高老頭看見了大學生,說道:

「她們來了是不是?」

外科醫生道:「還有希望,他說話了。」

歐也納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納就來了。」

「呢!」皮安訓說,「他還在提他的女兒,他拚命的叫她們,象一個人吊在刑台上叫著要喝水……」

「算了吧,」內科醫生對外科醫生說,「沒法的了,沒救的了。」

皮安訓和外科醫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發臭的破床上。

醫生說:「總得給他換套衣服,雖則毫無希望,他究竟是個人。」他又招呼皮安訓:「我等會兒再來。他要叫苦,就給他橫隔膜上搽些鴉片。」

兩個醫生走了,皮安訓說:

「來,歐也納,拿出勇氣來!咱們替他換上一件自襯衫,換一條褥單。你叫西爾維拿了床單來幫我們。」

歐也納下樓,看見伏蓋太太正幫著西爾維擺刀叉。拉斯蒂涅才說了幾旬,寡婦就迎上來,裝著一副又和善又難看的神氣,活現出一個滿腹猜疑的老闆娘,既不願損失金錢,又不敢得罪主顧。

①西俗入殮時將屍體用布包裹,稱為屍衣。

「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和我一樣知道高老頭沒有錢了。把被單拿給一個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自送嗎?另外還得犧牲一條做他人殮的屍衣。你們已經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被單,以及旁的零星雜費,跟等會兒西爾維要給你們的蠟燭,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個寡婦怎受得了這樣一筆損失?天啊!你也得憑憑良心,歐也納先生。自從晦氣星進了我的門,五天功夫我已經損失得夠了。我願意花三十法郎打發這好傢夥歸天,象你們說的。這種事還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要不花錢,我願意送他進醫院。總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鋪子要緊,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

歐也納趕緊奔上高里奧的屋子。

「皮安訓,押了表的錢呢?」

「在桌子上,還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賬已經還清。當票壓在錢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憤憤的奔下樓梯,說道:「來算賬。高里奧先生在府上不會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兩腳向前的出去的了,可憐的人,」她一邊說一邊數著二百法郎,神氣之間有點高興,又有點倔帳。

「快點兒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爾維,拿出褥單來,到上面去給兩位先生幫忙。」

「別忘了西爾維,」伏蓋太太湊著歐也納的耳朵說,「她兩晚沒有睡覺了。」

歐也納剛轉身,老寡婦立刻奔向廚娘,咬著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號褥單,那條舊翻新的。反正繪死人用總是夠好的了。」

歐也納已經在樓梯上跨了幾步,沒有聽見房東的話。

皮安訓說:「來,咱們替他穿襯衫,你把他扶著。」

歐也納站在床頭扶著快死的人,讓皮安訓脫下襯衫。老人做了個手勢,彷彿要保護胸口的什麼東西,同時哼哼唧唧,發出些不成音的哀號,猶如野獸表示極大的痛苦。

「哦!哦!」皮安訓說。「他要一根頭髮練子和一個小小的胸章,剛才咱們做灸拿掉的。可憐的人,給他接上。喂,在壁爐架上面。」

歐也納拿來一條淡黃帶灰的頭髮編成的練子,準是高里奧太太的頭髮。胸章的一面刻著:阿娜斯大齊;另外一面刻著:但斐納。這是他永遠貼在心頭的心影。胸章裡面藏著極細的頭髮卷,大概是女兒們極小的時候剪下來的。髮辮掛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滿意足的長嘆一聲,教人聽了毛骨驚然。他的感覺這樣振動了一下,似乎望那個神秘的區域,發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隱沒了。獨搐的臉土有一種病態的快樂的表情。思想消滅了,情感還存在,還能發出這種可怕的光彩,兩個大學生看著大為感動,湧出幾顆熱淚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樂得直叫:

「噢!娜齊!斐斐納!」

「他還活著呢,」皮安訓說。

「活著有什麼用?」西爾維說。

「受罪啰!」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訓向歐也納遞了個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樣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兩人隔著床做著同樣的動作,托住病人的背。西爾維站在旁邊,但等他們搞起身子,抽換被單。高里奧大概誤會了剛才的眼淚,使出最後一些氣力伸出手來,在床的兩邊碰到兩個大學生的腦袋,拚命抓著他們的頭髮,輕輕的叫了聲:「啊!我的兒哪!」整個靈魂都在這兩句裡面,而靈魂也隨著這兩句喁語飛逝了。

「可憐可愛的人哪,」西爾維說,她也被這聲哀嘆感動了。這聲哀嘆,表示那偉大的父愛受了又慘又無心的欺騙,最後激動了一下。

這個父親的最後一聲嘆息還是快樂的嘆息。這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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