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個女兒(2)

他們聽見哼了一聲,便回到高里奧屋裡。他似乎睡熟了;兩個情人定近去,聽見他說了聲:

「她們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著還是醒著,說那句話的口氣大大的感動了女兒,她走到破床前面親了親他的額角。他睜開眼來說:

「哦!是但斐納!」

「暖,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還好,你彆扭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們,你們儘管去快活吧。」

歐也納送但斐納回家,因為不放心高里奧,不肯陷她吃飯。他回到伏蓋公寓,看見高老頭起來了,正預備吃飯。皮安訓挑了個好仔細打量麵條商的座位,看他嗅著麵包辨別麵粉的模樣,發覺他的行動已經身不由主,便做了個凄慘的姿勢。

「坐到我這邊來,實習醫師,」歐也納招呼他。

皮安訓很樂意搬個位置,可以和老頭兒離得更近。

「他什麼病呀?」歐也納問。

「除非我看錯,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變化,恐怕馬上要腦溢血了。下半個股還好,上半部的線條統統望腦門那邊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顯得血漿已經進了腦子。你瞧他眼睛不是象布滿無數的微塵嗎?明兒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還有救嗎?」

「沒有救了。也許可以拖幾天,倘使能把反應限制在身體的末梢,譬如說,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憐蟲就完啦。他怎麼發病的,你知道沒有?一定精神上受了劇烈的打擊。」

「是的,」歐也納說著,想起兩個女兒接二連三的打擊父親的心。

「至少但斐納是孝順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義大利劇院,他說話很小心,唯恐特·紐沁根太太驚慌。

「你不用急,」她聽了開頭幾句就回答,「父親身體很強壯。不過今兒早上我們給他受了些刺激。我們的財產成了問題,你可知道這件倒楣事兒多麼嚴重?要不是你的愛情使我感覺麻木,我竟活不下去了。愛情給了我生活的樂趣,現在我只怕失掉愛情。除此以外,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世界上我什麼都不愛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覺得有了錢快樂,那也是為了更能討你喜歡。說旬不怕害臊的話,我的愛情勝過我的孝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整個生命都在你身上。父親給了我一顆心,可是有了你,它才會跳。全世界責備我,我也不管!你是沒有權利恨我的,我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補贖就行了。你把我當做沒有良心的女兒嗎?噢,不是的。怎麼能不愛一個象我們那樣的好爸爸呢?可是我們可嘆的婚姻的必然的後果,我能瞞著他嗎?幹麼他當初不攔阻我們?不是應該由他來替我們著想嗎?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們一樣痛苦;可是有什麼辦法?安慰他嗎?安慰不了什麼。咬緊牙齒忍耐嗎?那比我們的責備和訴苦使他更難受。人生有些局面,簡直樣樣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現得這麼坦白,歐也納聽著狠感動,一聲不出。固然巴黎婦女往往虛偽,非常虛榮,只顧自己,又輕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動了心,能比別的女子為愛情犧牲更多的感情,能擺脫一切的狹窄卑鄙,變得偉大,達到高超的境界。並且,等到有一般特彆強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與子女的感情)隔離了,有了距離之後,她批判天性的時候所表現的那種深刻和正確,也教歐也納暗暗吃諒。特·紐沁根太太看見歐也納不聲不響,覺得心中不快問道:

「你想什麼呀?」

「我在體昧你的話,我一向以為你愛我不及我愛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樂,免得談話越出體統。年輕而真誠的愛自有一些動人心魄的辭令,她從來沒有聽見過。再說幾旬,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變話題,說道:「歐也納,難道你不知道那個新聞嗎?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鮑賽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達侯爵約好,一點消息不讓走漏;王上明兒要批准他們的婚約,你可憐的表姊還蒙在鼓裡。她不能取消舞會,可是侯爵不會到場了。到處都在談這件事。」

「大家取笑一個人受辱,暗地裡卻就在促成這種事!你不知道特·鮑賽昂太太要為之氣死嗎?」

但斐納笑道:「不會的,你不知道這一類婦女。可是全巴黎都要到她家裡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謠言,說不定又是什麼捕風捉影的事。」

「咱們明天便知分曉。」

歐也納沒有回伏蓋公寓。他沒有那個決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隔天他半夜一點鐘離開但斐納,今兒是但斐納在清早兩點左右離開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紐沁根太太來一塊兒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顧自己快活的,歐也納差不多忘了高老頭。在新屋裡把精雅絕倫的東西一件一件使用過來,真是其樂無窮。再加特·紐沁根太太在場,更抬高了每樣東西的價值。四點光景,兩個情人記起了高老頭,想到他有心搬到這兒來享福。歐也納認為倘若老人病了,應當趕緊接過來。他離開但斐納奔回伏蓋家。高里奧和皮安訓兩人都不在飯桌上。

「啊,喂,」畫家招呼他,「高老頭病倒了,皮安訓在樓上看護。老頭兒今天接見了他一個女兒,特·雷斯多喇嘛伯爵夫人,以後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來咱們要損失一件美麗的古董下」

拉斯蒂涅衝上樓梯。

「喂,歐也納先生!」

「歐也納先生!太太請你,」西爾維叫。

「先生,」寡婦說,「高里奧先生和你應該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現在已經過期三天,今兒是十八了,你們得再付一個月。要是你肯擔保高老頭,只請你說一聲就行。」

「幹麼?你不相信他嗎?」

「相信!倘使者頭兒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兒們連一個子兒都不會給我的。他的破爛東西統共不值十法郎。今兒早上他把最後的餐具也賣掉了,不知為什麼。他臉色象青年人一樣。上帝原諒我,我只道他搽著腦脂,返老還童了呢。」

「一切由我負責,」歐也納說著心慌得厲害,唯恐出了亂子。

他奔進高老頭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訓坐在旁邊。

「你好,老丈。」

老人對他溫柔的笑了笑,兩隻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著他,問:

「她怎麼樣?」

「很好,你呢?」

「不壞。」

「別讓他勞神,」皮安訓把歐也納技到屋子的一角囑咐他。

「怎麼啦?」歐也納問。

「除非奇蹟才有辦法。腦溢血已經發作。現在贓著芥予膏藥;幸而他還有感覺,藥性已經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個地方?」

「不行。得留在這兒,不能有一點兒動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歐也納說:「皮安訓,咱們倆來照顧他吧。」

「我已經請醫院的主任醫師來過。」

「結果呢?」

「要明兒晚上知道。他答應辦完了公就來。不幸這倒霉蛋今兒早上胡鬧了一次,他不肯說為什麼。他脾氣僵得象匹驢。我跟他說話,他裝不聽見,裝睡,給我一個不理不答;倘使睜著眼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裡亂跑,不知動了哪兒去。他把值錢的東西統統拿走了,做了些該死的交易,弄得精疲力盡!他女兒之中有一個來過這兒。」

「伯爵夫人嗎?是不是大個子,深色頭髮,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軟軟的,一雙腳很有樣的那個?」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讓我來陪他一會。我盤問他,他會告訴我的。」

「我趁這時候去吃飯。千萬別讓他太興奮;咱們還有一線希望呢。」

「你放心。」

高老頭等皮安訓定了,對歐也納說:「明兒她們好病痛快俠的樂一下了。她們要參加一個盛大的跳舞會。」

「老丈,你今兒早上幹了什麼,累成這個樣子躺在床上?」

「沒有幹什麼。」

「阿娜斯大齊來過了嗎?」拉斯蒂涅問。

「是的,」高老頭回答。

「哎!別瞞我啦。她又問你要什麼?」

「唉!」他迸足了力氣說,「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從出了鑽石的事,她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她為那個跳舞會定做了一件金線鋪繡衣衫,好看到極點。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縫不肯賒賬,結果老媽子墊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憐娜齊落到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媽子看見雷斯多不相信娜齊,伯墊的錢沒有著落,串通了裁縫,要等一千法郎還清才肯送衣服來。舞會便是明天,衣衫已經做好,娜齊急得沒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個舞會去,教全巴黎瞧瞧那些鑽石,外邊說是她賣掉了。你想她能對那個惡鬼說:我欠著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當然不能。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斐納明兒要打扮得天仙似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